海伦娜·克罗宁(Helena Cronin):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自然心理学与社会科学中心联席主任,著有《蚂蚁和孔雀:耀眼羽毛背后的性选择之争》(The Ant and the Peacock: Altruism and Sexual Selection from Darwin to Today)。
让我们窃听一下达尔文与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之间的交流吧。达尔文被他的批判者所散播的愚钝的科学哲学所激怒,大声叫嚷着:“真是荒谬至极啊,如果一项观察活动想要发挥作用,那么它就理应支持或反对某些观点,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没人知道?!”随着对话转到进化的主题,波普尔观察到“一切生命都在解决问题”,并指出“从单细胞的变形虫到爱因斯坦,知识增长的方式永远都如出一辙”。
他们探究的过程殊途同归,他们的思想有一个融合点,在理论的获知和发展方面,都与见地、假设、角度、观点、倾向等方面的理论首要性和基础性作用息息相关。达尔文正确地强调了,首要性的不可或缺——“如果想要一项观察活动发挥作用。”但是“观点”的作用更为深远。正如达尔文所知,如果没有某些观点,那么绝无可能去观察万物。如果你心存疑虑的话,试试这个方法,就是波普尔在讲座上常用的一个方法:“你掌握了观察吗?”没有。因为你需要了解“观察什么?”所有的观察都要并且必须基于某些理论。正因为如此,一切的观察才有理论可依循,不是有时候,也不是偶尔,而是理论要始终贯穿于观察过程。
这么说并非要贬低观察、数据和事实。相反,这赋予了它们应有的价值。只有基于一条理论、一道难题、一个对解决方案的探索,观察、数据和事实才会掀开神秘的面纱告诉我们答案。
这样的洞察力其实极为简单。但它有着广泛的关联性和巨大潜力。由此,它美妙而又优雅。
以下是两个案例,第一个来自达尔文的研究领域,第二个来自波普尔。
想一想一个枯燥乏味但又顽固不化的争论——基因与环境。我拿蓝鹀每年都要进行远距离的迁徙来举例,这是曾经被充分研究过的现象。为了解决航向的难题,自然选择在蓝鹀出生后的前几个月,就赋予它们通过夜空中的星星而形成的内在罗盘能力。这个惊人的适应力来自一个丰富的信息源头,即自然选择在经过进化后,在蓝鹀的基因中,输入了关于方位的信息,特别是关于星座旋转的。于是,今日迁徙的蓝鹀可以使用相同的本能和环境法则,来搭建它们早已故去的祖先所形成过的精准仪器。
所有的适应过程都按照这个方式在进行:通过为生物体提供的外在世界的先天信息,自然选择为生物体开发资源,以此来满足其自身的适应需求。这样一来,自然选择促使生物体为自己量身打造物种专属环境。不同的适应性问题会产生不同的环境,于是不同的物种也就各自有着不同的生存环境。
所以说,构成环境的组成部分取决于生物体的适应能力。如果没有基因携带的、指定构建环境成分的先天信息,环境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说,环境并非与生物学遥遥相望、各自独立,而是在某种程度上,环境是由生物学塑造而成的。由此看来环境属于生物学的范畴,并且是一个在生物范畴里必须从生物储存信息起源的问题。
如今我们都是互动论者——我们不再单独讨论基因与环境,而是将基因与环境放在一起,探讨它们的交互作用。这个交互作用就是自然选择交给基因要做的事情。蓝鹀的基因承载着如何从星星获取信息,因为星星对蓝鹀而言,犹如与孵化鸟蛋和饮用的水一样不可或缺。没有星星指引的蓝鹀注定会灭绝,但是基因与环境的交互作用并不平等,首先就是获取信息这一过程。
我们先来做一个平等测试。尝试指定一个环境,但如果在一开始不指定这个环境是蓝鹀的还是人类的、是男性还是女性、是适应鸟类导航的还是适应人类语言的,这是项不可能实现的任务,这个前提说明必须源自适应性储存的信息。此外,还有另一个有关平等性的问题。基因启用环境的目的就是自我复制。然而,环境却没有任何目的性,所以环境不会启用基因。这样的话,就可以把蓝鹀的基因看作是把星星转化到更多蓝鹀基因中的机器,但星星则不是把蓝鹀基因转为更多星星的机器。
第二个例子则不得不涉及科学客观性这个概念了。让我们再来听听达尔文对误解科学观察的抱怨吧:“过分地关注观察活动本身是多么愚昧无知啊!大约30年前,很多人都说地质学家理应只做观察,而不要建立任何理论。我清晰地记得某人说过,在这样的情形下,人类干脆到采石场里,数清楚石子,说清楚颜色就好了。”
150年后,上述思想的各种变体依然存在于科学研究当中。“建立一个基于证据的决策机制”是个值得赞赏却在当今失去光环的提议。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呢?时常发生的状况是,客观证据是还未被先前理论的偏见所沾染的数据。但如果没有理论的“灵魂”来引领,证据将从何而来呢?客观性绝不是剥离掉所有的预先假设。事实上,越是反复斟酌可能性或可取性,未被觉察或未被批判的假设就越多,于是客观性就越少。最为糟糕的是,一个被期待许久但未言表的目标,却不能在最早就提出来。结果会怎样呢?很多人都美其名曰“基于策略的证据决策”。
我最近亲身体验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例子,它动摇了我的观点,并让我感到很失望:有一个对“性别多样性”进行研究的人员,其关注点是职场上对女性的歧视。他声称,他的这项研究事先完全不带任何男性或女性差异性的假设,因此是绝对中立、毫无偏见的。如果数据呈现出存在任何的差异模式,他的中立、无偏见的假设就是不成立的。所以,他会接受进化带来的性别差异吗?如果这种性别差异确实存在的话,那证据看上去会是怎样的呢?说到此,他陷入了沉默,这并不让人意外,因为从一开始,所谓“中立”的假设就是全面排除这样的差异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传说中科学客观性的益处,让他冠冕堂皇地抹杀了当前科学发现的所有财富。
达尔文–波普尔的思想,尽管美妙而又优雅,却尚未吸引到应有的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