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舒亚·格林(Joshua Greene):
哈佛大学认知神经科学家、哲学家。
世间有很多东西:树、车、银河系、苯、卡拉卡拉浴场、胰腺、渥太华、倦怠、沃尔特·蒙代尔。它们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呢?一个词——“随附性”。随附性是一个简洁概念,来自英美哲学,为万物如何与其他事物相关联提供了一种基本的思维框架。
随附性的操作性定义有些尴尬——随附性是两种性质之间的关系。一个由性质所构成的集合A和一个由性质所构成的集合B之间具有随附性,当且仅当对于任何两个东西x和y来说,如果x和y都具有B所包含的所有性质,即x和y相对于B是不可区分的,那么x和y也会具有A所包含的所有性质,即x和y相对于A也是不可区分的。
这一定义有着令人敬佩的精确性,却让人难以理解随附性到底是什么。随附性其实就是不同层次真相之间的关系。以电脑屏幕显示图片为例,在高层次上,即图片的层面上,可能展现了一只狗坐在划艇上,蜷缩在一件救生衣的旁边。但屏幕的内容可能被描述为像素——一系列的像素点及其颜色。图片随附着像素,因为屏幕的一个图片层次的性质(狗和划艇的存在)不能和另一个图片层次的性质不同,除非这两个屏幕在像素层次的性质上也有不同。
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像素和图片是同一件事情。但关键是,它们的关系是不对称的。图片随附像素,但是像素不会随附图片,因为屏幕可以在有不同像素层次的性质时,却没有图片层次的性质差异。例如:同样的图片可以呈现出不同的大小和分辨率,哪怕降低一些像素,图片内容还是不会变。如果想更简单地理解随附的不对称性,可以思考“什么决定了什么”。像素能决定图片,但是图片却不一定能决定像素。
随附性的概念应该传播得更广,因为它能让我们清晰地思考很多事情,而不仅仅是像素和图片的问题。例如:随附性解释了物理为什么是最基础的科学,为什么物理研究的内容是最基本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这听起来是一个价值判断,但其实不是,或不一定是。物理之所以是最基础的科学,是因为宇宙中的万物,从你的胰腺到渥太华,都随附着物质形式(可能我的说法会让“物理学家”心花怒放)。如果宇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一样,那它就一定包括一个和我们的胰腺一样的胰腺,和一个加拿大的渥太华一样的渥太华。
当我们要解决三个相互冲突又紧密相关的事件时,随附性尤其有用:(一)科学与人文的关系;(二)思维与大脑的关系;(三)事实和价值观的关系。
有时候,人文学家感觉科学就像一个帝国,野心勃勃地想要吞并人文,将一切都变成电子、基因、数字和神经元,这样就能将所有事情都“解释”为那些让生命有意义的东西。这样的想法伴随着蔑视或恐惧,取决于这样的野心能否实现。在人文学家看来,科学家有时确实专横,认为人文学家的追求很幼稚,认为人文学家和人文科学都不值得尊重。随附性能让我们思考:科学与人文如何共存,为什么我们有时会觉得科学在侵蚀人文的地盘,而且在多大程度上这样的感觉是有根据的或没有根据的。
我们能看到人文学家和科学家在研究不同的事情。人文学家关注爱、仇恨、美丽、残忍和我们进化过程中的重要概念;科学家们研究的是电子和核苷酸。但有时候科学家貌似更贪心:物理学家总是试图构建一个完全的物理理论,通常被称为“万能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 TOE)。如果人文学家和科学家研究的是不同的东西,那如果物理学家的研究覆盖了所有东西,人文学家还能研究什么呢?或者说,非物理学家还能研究什么呢?
有一种观念认为,万能理论就是万能的,而另一种观念认为,万能理论不是万能的。万能理论解释的万物都是与其他万物随附的。如果两个世界在物理上是一样的,那么它们在人文上也就是一样的,包含着同样的爱、仇恨、美丽、残忍和其他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万能理论就让其他理论全部失效了——无论如何都不会!万能理论不会告诉你麦克白和义和团乐队(The Boxer Rebellion)的乐趣。
也许来自物理学的威胁并没有那么严重。如果今天有真正的威胁,那也应该来自行为科学,尤其是将高中时代的“硬”科学和人文关怀结合起来的科学。我认为典型代表有三个:行为遗传学、进化心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我研究的是道德判断——一个经典的人文课题。我在人们做道德判断时扫描他们的大脑,以此达到一部分研究目的。最近我开始研究基因,我的研究被进化思维所引导。我的研究假设是:思维随附着大脑,我尝试以竞争的神经机制解释人类的价值观,包括个人权利与更大利益之间的冲突。
按照我的个人经验,我可以说这样的研究会让一些人文学者不太高兴。有一次,我在哈佛大学人文中心做了一次演讲,在之后的讨论中,一位著名的教授说,我的演讲让他感到不适,不是因为某个具体结论,而是整个方法论。人文学科的主题一直随附着物理科学的主题,但是在过去,人文学科可以轻易忽略物理的细节,就像欣赏图片的人可以忽略像素的问题一样。现在,这还行得通吗?可能吧,或许这取决于个人兴趣。但无论如何,这都不值得过于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