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达·格夫特(Amanda Gefter):《新科学家》(New Scientist)杂志顾问,《文化实验室》(CultureLab)创刊编辑。
这是一个物理学家的噩梦: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大型强子对撞机没能带来一点点惊喜。大型强子对撞机,人类曾经建造的最大的机器,全球现实世界探索者们的希望所在,跨越两个国家、耗资90亿美元的地下粒子加速器,外加30年的计算和10 000名科学家的辛勤工作,却没有发现超对称粒子、额外维度或其他意料之外的稀奇东西。更糟的是,只有希格斯玻色子是被标准模型预见的那个。理论物理学家们必须去思考宇宙的奥秘,除了他们已经知道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武装他们了。
物理学家是如此有趣,他们的噩梦是“完全对的”。其实,他们更希望自己“错了”。他们担心“对了”,这是一个死胡同。对大型强子对撞机缺少惊喜,将会扼杀理论物理学的进展。但是,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担心。事实上,如果我们回溯物理学的历史,很清楚就能看到,像这样的进展绝少是由实验异常现象推动的。
爱因斯坦深度思考过异常现象在物理学中的作用,他区分了两种理论类型。构建性理论是为说明异常的观察结果而拼凑起来的模型,就像双缝实验决定了量子力学的形成。另一方面,原理性理论从逻辑原则开始,从这些逻辑原则可以得出关于世界的特定事实,也包括异常现象。相对论是一个原理性理论。“物理学家最重要的任务是获得普遍的基本规律,由此,就能用单纯的演绎建立起整个宇宙。”爱因斯坦如是说。怎么样?通过寻找悖论,在建立原则的地方发生了矛盾冲突,逻辑自毁了。狭义相对论的发展提供了两种路径的精准比较,因为爱因斯坦不是唯一发现那些相对论方程的科学家。亨德里克·洛伦兹(Hendrik Lorentz)通过实验异常现象得到了它们,也即迈克尔逊-莫雷(Michelson-Morley)实验的零值结果。阿尔伯特·迈克尔逊(Albert Michelson)和爱德华·莫雷(Edward Morley)希望能搞清楚地球相对于假想的“以太”的运动,于是他们(用分光镜)把光束一分为二,并将每束光发射到一个干涉仪的观测臂上;一束光与地球围绕太阳运动的方向平行,另一束则与它垂直。在每个观测臂的末端是一个反射镜,它将光束反射回起点。物理学家预计,投向平行观测臂的那束光回来的时间会晚,因为它需要横穿以太“风”。令每个人惊讶的是,两束光在完全相同的时间回到了原点。要解释这一异常现象,洛伦兹认为,以太在物理上缩短了干涉仪的平行观测臂,这使得延迟时间得到了精确的弥补。这个神奇的收缩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是一个谜,于是洛伦兹写下了描述该结果的方程。
与此同时,爱因斯坦得出了同样的方程,不过他没有注意到迈克尔逊-莫雷所发现的异常。爱因斯坦的思路来自悖论,他发现按照一般原则,物理学定律对所有观察者都一样,而麦克斯韦的电磁学理论明显与这个原则相抵触。如果两者都对,那么两者都不可能对。解决悖论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并删掉引起问题的假设条件。爱因斯坦发现问题出在空间和时间的绝对性上,由此,相对性原理萌发了。既然洛伦兹和爱因斯坦都提出了狭义相对论方程,我们为什么把这一理论归功于后者?这是因为洛伦兹虽然写下了正确的方程,但他却不能揭示它们内涵的思想。而爱因斯坦发现空间和时间相对于一个观察者的运动是变化的,光速在每一个参考系中都是一样的,他不仅印证了迈克尔逊-莫雷的结果,还解释了它的内涵。
近代,悖论推动了我们对宇宙的认识,即黑洞信息丢失悖论。按照量子力学,信息必须逃过一个蒸发着的黑洞;按照相对论,它做不到。如果两者都对,那么两者都不可能对。这一次,李奥纳特·苏士侃(Leonard Susskind)前来救场。他提出了一个具有侵略性的假设,即时空位置的绝对性。在悖论的遗骸中,萨斯坎德发现了地平线互补原则和全息原理。
不难看出,由悖论和原则推动的发现,比那些通过实验得到的更令人满意。理解自然的原则就只是——理解。这就是科学。在另一方面,为说明实验而构建出来的理论,其本质上就是临时的(特定的)。它告诉了我们事情是怎么样的,却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因此,量子力学依然是个谜,尽管其拥有难以置信的实验成就。
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实验。实验是科学的最终裁决者,它对理论正确与否有最终决定权。异常现象不是向导,而是约束。爱因斯坦不可能从水星的异常轨道推导出广义相对论。但是,一旦他通过逻辑原则发现了这个理论,能够解释这个星体奇怪的近日点,那就有助于说服科学家们相信这个理论是正确的。
尽管失望的情绪回荡着,但是物理学家手上已经有了大量的异常现象。有加速宇宙膨胀的暗能量,还有把星体拴在星系中的不明暗物质。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缺少大规模的波动,还有绰号为“暗流”的星系的同步涌动,或许还有潜伏在大型强子对撞机数据中的惊喜。
但问题是,异常现象并不意味着理解。为此,我们需要悖论。很幸运,有一个悖论冒出来得正是时候。由艾哈迈德·艾尔姆赫里(Ahmed Almheiri)、唐纳德·马罗尔夫(Donald Marolf)、约瑟夫·波尔金斯基(Joseph Polchinski)和詹姆斯·苏利(James Sully)提出的“防火墙悖论”(Firewall Paradox),再次让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在一个蒸发着的黑洞附近对立起来。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地平线互补原则不足以解决这个悖论,看来另一个假设不得不被打破了。找出这个可以打破的假设,将使物理学家对宇宙的运行方式理解得更深刻。这是物理学家们最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