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侏儒自由意志

时间:2023-11-18 21:39:02

罗伯特·萨波尔斯基(Robert Sapolsky):斯坦福大学神经科学家,著有《猴子爱情》(Monkeyluv)。

小侏儒自由意志

我认为不存在自由意志。当我13岁的时候,这个观点就被埋进我洞察力的“原始土壤”里了。而且,随着我不断成长,这种想法成为了坚定的信念。虽然通过理智思考,我毫不犹豫地坚信自己的观点,但是从感觉角度而言,有时又很恍惚地觉得自由意志是存在的,我们信任它,并听从它。真正让我担心的是,事实上,让任何一个人像没有自由意志一样去行动是极为困难的,而且很可能带来非常糟糕的后果。

假设你是一名神经学家,假如你花些时间独自思考一些问题,比方说大脑中一种酶的反应动力学,或者一种离子通道的结构,或者一些分子如何沿着轴突传送下去,你也许会认为存在自由意志。但是,如果你花时间去思考大脑、激素、基因、进化、童年和胎儿的环境等与行为的关系,就会像我那样,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自由意志。

证据是广泛和多样的。提高某个人的睾酮水平,可以使他更容易把一张情绪上暧昧的脸错解为面目狰狞、充满敌意。一个特定基因的变异会增加中年性压抑的几率。在一个特别紧张的产前环境中孕育胎儿,很可能会增加孩子成年后暴饮暴食的可能。额皮质区域的瞬间钝化会让一个人在经济博弈的决策中更冷血与功利。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一级(直系)亲属尽管在精神病理上是健康的,但仍可能增加相信“无所不在”事物的或然性,比如相信UFO、超感知觉、《圣经》的字面理解等。血管加压素受体的一个正常的基因变异,会使一个小伙子更有可能维持稳定的恋爱关系。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仅通过这一段落去证明上述观点,但不必过于频繁地强调它。缺少自由意志丝毫不等同于基因决定论。)

自由意志的概念要求我们认同这样一个观点:尽管在生物性厌恶的漩涡里和湿软的大脑部位塞满了基因、激素和神经质,但是,在大脑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一处地下掩体——一个容纳“小侏儒”的指挥中心,你的所有行为都由他决定。在这种观点中,这个侏儒可能由纳米芯片制成,或是过去的、暗黑的真空管,或是老旧的皱巴巴的羊皮纸,或是回响着你母亲劝诫声音的钟乳石,或是硫磺的条纹,或是由进取精神制成的铆钉。不论这个小侏儒用什么制成,它都不是生物制品。没有小侏儒,也就没有自由意志。

这是我能得到的唯一结论,不过,人们很难相信它、感受它。我认为我已经卓有成效地开始反抗小侏儒对自己的限制了。我们夫妇俩和一位朋友一起吃午餐,他端上了水果沙拉。我们惊呼:“哇,菠萝真好吃!”“这已是菠萝的淡季了,”朋友有些得意地说,“不过,我运气好,能找到几个好的。”为此,我和妻子立即肃然起敬——你真是懂得怎样挑选水果,你是一个比我们强的人。我们钦佩他展现的自由意志,在“菠萝选择”的岔路口,他做出了完美的选择。但显然我们错了。基因决定着人的嗅觉感受器,这能帮他识别菠萝是否成熟。也许他来自一个种族,其深远古老的价值观里,包括学习用手摸来判断菠萝的好坏。那位朋友比较优越的社会经济地位,让他能光顾得起高价有机产品市场,从而发挥基因优势,获得幸运的结果。

人们很难不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也很难不坠入如下错误:潜能和局限绝不可能从生物性根基上生长出来,相反,有一个侏儒般的独立存在物,是他决定着人们的潜能和局限。这个问题本身远比关于菠萝的闲聊要有价值。作为一个父亲,我陷在一群神经质的父母当中,他们疯狂地想给孩子指出最完美的成长方向,其实大部分都是家长自己想象出来的。针对孩子们的学校教育,或许可以参考一下我同事卡罗尔·德威克(Carol Dweck)的精妙研究。概括一下她的研究,假如有一个在学业上表现优异的孩子站在你面前,一般人都会赞美地说:“哇,你一定很聪明!”不过,在相同的情况下,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或许我们应该说:“哇,你肯定非常刻苦!”对提高学习成绩而言,后者其实才是一种比较好的鼓励方式。不要赞美孩子天生的智慧才能,而应该赞扬他们在学习中表现出的努力和纪律性。

这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德威克的研究仅仅是吹毛求疵,那么大可不必把这些放在心上。但是请记住,假如你称赞脑袋里的那个小侏儒,那就完全错了,相比于一个单纯依靠原始智慧的孩子,通过努力做到一些事情的孩子是更出色、更值得称道的创造者。这是因为即使考虑到存在自律、执行力、情绪调节以及满足感延后,所谓的自由意志仍然会半途而废。例如,大脑中的前额皮质与上述功能密切相关,一旦它受损,就会让一个能分辨对与错的人失去对其行为的控制;多巴胺受体亚型的一个不同版本,会影响一个人对风险的判断以及对刺激感的追求;感染了原生动物寄生的弓形虫后,人可能会略微变得更冲动;有一类应激激素能使位于前额皮层的神经元萎缩;在小学期间生活在贫困环境下的孩子,往往在前额皮层的成熟方面滞后。

我们可能会说“你的颧骨真漂亮”。如果对这句话分析得彻底一点,我们就会意识到它暗含一种信念,即这个人可以选择她自己颧弓的形状。如果我们脑子里并没有这样的概念,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假如一个六岁的孩子,因为早期生活压力严重影响了其前额皮质的发育,所以常常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而我们却错误地认为一切都源于其很差的道德品质,那么这就是个大问题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类似的错误看法,特别是针对癖好、障碍以及怪异行为。这对刑事审判而言有非常重大的意义。有些人认为,所有主张“身体的某种损害导致犯罪行为”的理论都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我觉得对他们最好的回应就是,这要比“由腐烂的灵魂导致该死的犯罪”有道理无数倍。同样,本来是幸运的、有效果的生物学结果,却去赞扬“完美性格”和“明智的选择”,这显然是很不明智的。

但是,当很多因果关系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相信不存在自由意志是困难的。或者说,从人类进化中的选择动力到一个人吃什么样的早餐这样简单的决定,在人类智力上,都做不到去斟酌思考所有行为的前因后果。这个困难是我们都应该担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