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格兰特的时候,他常常处在焦虑状态下。单靠一般的观察,你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人。烦琐的科学问题,对他而言都不在话下。初入大学校门,格兰特就因为突出的能力被工程系的其他教职员工们另眼相看。在男孩般的外貌、颀长的身形以及沙哑嗓音的衬托下,他过人的天资越发突显出一股少年老成之气。老派的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性格,以及在社交中表现出的那点儿笨拙,都成就了他讨人喜欢的性格,也让他很快就交到了许多朋友。然而,母亲的突然离世却让格兰特陷入了难以摆脱的焦虑之中,高速运转的大脑让焦虑感将他紧紧包围,让他在学业和社交方面寸步难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唯一不会让他感到焦虑的便是被指派为他心理治疗师的实习医生——我。
当时,我正在明尼苏达大学心理学系读研究生二年级,格兰特则是我第一批客户中的一员。他对焦虑治疗程序遵守得一丝不苟,情况也显著好转。第6阶段的治疗方案要求我们在公共场所里进行,格兰特便提议我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一坐。我们走进气温零下10摄氏度的呼啸狂风中,用厚外套的兜帽紧裹住脸颊,格兰特与我讲起了他的“艳遇”。
那周稍早的时候,格兰特正在一家二手书店品读老版的科技书刊。突然,他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正在同一条过道翻阅老版的哲学书。很少有什么社交活动会比主动与异性搭讪更能引发焦虑感了,格兰特心中的离心机开始嗡嗡运转了起来。还没等焦虑感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位姑娘便朝他走了过来,询问他手里那的信息。接下来的30分钟里,两人就热火朝天地聊起了科学和哲学问题。格兰特简直被迷得神魂颠倒,直到打开咖啡店大门的那一刻,他仍然一直在聊艾玛(那位姑娘的名字)的一颦一笑。当我们走进咖啡店,格兰特却戛然止步了。
旋踵之间,格兰特转回身来,把我推出门外,然后竭力压低他沙哑的嗓音对我耳语道:“医生,她就在里面!”
“谁在里面?”
“艾玛!这儿肯定是她工作的地方。”
“哎呀,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心理学家吗!”
“也是……”
于是,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整理思路。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看到格兰特正用吸气三次、呼气四次的节奏呼吸,这种呼吸法是我教给他用来应对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的。眼见格兰特的焦虑愈演愈烈,我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他,用我所能想象的最有慈父感的方式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作为一名资深的治疗师,在这种时候该给客户提供什么样的指导,我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你想不想去见她?”我开口问道。
格兰特迟疑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他坚决地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一下他鼓胀的外套,带着明尼苏达州的口音回答道:“当然想。”我们走回咖啡店,排队。趁着等待的空当,我的目光绕过前面一群大学生,想要一睹艾玛的尊容。艾玛的身上有一股既泼辣又甜美的文艺青年范儿,她的下半身穿着一条黑色工装裤,上面是一件穿旧了的雷蒙特乐队休闲衫,蒂娜·菲式的黑框眼镜下有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她动作娴熟地忙活着,一边为顾客点单,一边还不忘和他们偶尔闲聊几句。
这群大学生中的大部分人都转身离开了收银台,而其中最英俊、穿着最打眼的那位仍然站在柜台前与艾玛斗嘴。这个男生又高又壮,俨然一副橄榄球四分卫的派头。不知怎么的,眼前这情形激起了我身体里的某种动物本能,让我不禁想要去和这个男生一决高下。没错,我知道需要和他一争高下的人应该是格兰特,应该立刻站到收银台旁打断两人对话的人也应该是格兰特。但当我转向格兰特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要么战斗要么逃跑”的本能应激反应让我直想往格兰特的小腿上踹一脚,于是我还真踩了他一脚。好似一匹出厩的马一样,他飞快地向收银台冲过去。在这一刹那,我的心中泛起了一丝胜利之感。看看吧,眼前的格兰特正鼓足劲头、意志坚决地冲向艾玛,想要俘获佳人的芳心。谁知,他却一个趔趄摔了出去。眼看他向前栽倒,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是双脚着地,他却还是一头撞在了收银台的边缘。格兰特如斜板似的笨拙地靠在收银台边,正想喘上一口气,那群男大学生则感受到了当下的尴尬气氛,于是移步到了意式咖啡吧的另一头。
看着格兰特趴在收银台上,我真想过去把他扶起来,说几句话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但这终归不是我该管的事,我能做的只是在一边静观其变而已。我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位教练,手足无措地站在球场边线外,眼巴巴地看着我那刚入大学的新球员站在场上、准备起脚射门得分。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事态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只见格兰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眼镜片后艾玛的双眼,用新闻主播般的磁性嗓音开口说道:“艾玛,我是格兰特,我们前几天在书店里见过面。你推荐给我的那简直太赞了,我真是爱不释手。”
艾玛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格兰特说了几句机智的俏皮话,艾玛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也诙谐地回应了几句,把格兰特也给逗乐了。
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艾玛提议说:“格兰特,我们回头应该找个时间聊一聊……嗯……聊聊那。”
在那次咖啡店的灾难和惊天大逆转之后的两周里,格兰特和艾玛一共约会了三次,每次两人都聊得热火朝天、笑得春风满面,也越发地倾心于对方。但是,格兰特没有多少约会经验,因此并不确定该怎样让两人的关系升级。在我们的心理辅导过程中,他向我提出了一连串有关感情的问题,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问题,是在他与艾玛的第三次约会之后向我提出来的。
“我很喜欢艾玛。”
“是啊。”
“我觉得我应该吻她了。”
“确实。”
“是啊,但在我吻她之前,我……我是不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然有这种可能,格兰特,但是相爱这种事,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