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斯当(1767—1816)

时间:2024-06-18 22:53:02关键词:反对拿破仑的文学

拿破仑狂飙的一生中有两位贡斯当。一位是随从维利·贡斯当,他记录了这位伟大的独裁者的私人言行,成卷的回忆录否定了“奴仆眼中无英雄”这句俗语。另一位是本杰明·贡斯当,他生于瑞士,曾游学各城市,最后浪迹法国。他的一生充满了拖欠的债务、遗弃的情妇和朝秦暮楚的政治经历。本来这样的人不值得在此提及的。然而,他多次的冒险有幸为历史作证,多少知名女人曾为他魂萦梦牵。同时,他善于剖析自己的弱点,文笔流畅细腻,毫不虚伪,读了他的文章之后,我们甚至也开始明白了自己的弱点。

他头20年的生涯记载于《红札记》(Cahier Rouge)中,后20年记载于《阿道夫》(Adolphe)这本小说里。1804年至1818年的生活记载于《生活随笔》中,他的足迹遍及巴黎、科佩、魏玛、伦敦各地。包括他对历史、文学、心理学和哲学引人注目的片段。仅有《阿道夫》是他在世时出版(1816年,伦敦),《生活随笔》、《红札记》是到1887和1907年才出版的。这些零星的札记,加上当时众多关于贡斯当的记载,构成了今天我们所知的贡斯当。

他出身于瑞士一个日耳曼贵族世家,其系谱可远溯至800年以前。不过,我们在此除了谈谈他的父亲外,倒不需要追根究底。他的父亲本身终日忙于享乐,根本无暇去管教儿子的放荡行径。贡斯当男爵为荷兰议会属下瑞士军中一名军官。他英俊潇洒,博学多闻,伏尔泰与其为友。1767年初,他娶一名法国新教徒尚迪厄为妻。她当时25岁,而他已40岁。10月25日,她在洛桑生下了本杰明·贡斯当,一个星期后她就去世了,成为受贡斯当一生不正常行径之害的第一个女人。他父亲将他随意地托付给许多教师教养过。第一位教师以打骂、好言哄骗双管齐下,教导贡斯当在幼年时即精通希腊文。不过,这些体罚伤害了贡斯当的健康,因此他又换了一位家教。这位教师居然带他至布鲁塞尔的花街柳巷冶游。第三位教师为他奠定了音乐的素养,但不曾教导贡斯当读书,全靠他自修。他一天往往读书8到10个小时,因此视力受到了无法复原的伤害。他博览群书,也因此永远失去了对宗教的信仰。他曾在埃朗根大学一年,又转至爱丁堡大学。在这里,他亲自体验了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余晖,但他染上了赌瘾。他一生不治行检,除女色外,赌为戕害他最深的。在巴黎、布鲁塞尔浪迹几年后,他最后定居瑞士,为了证明异教较基督教优越,开始了宗教史的写作。

贡斯当早年生活糜烂,他的情妇一个接一个,赌场也是一个接一个。1785年,他父亲安排他寄居巴黎的让·巴蒂斯特·苏阿尔家中,这是一位博学而和蔼的文学批评家。他对待贡斯当十分亲切,据贡斯当说:

贡斯当(1767—1816)

他们那一群人十分喜欢我。我的思想当时还不够坚实,漏洞百出,但时有隽语的趣味。我读书不专,但比起当时年轻一辈的文人略胜一筹。我性格与众不同,这些都引人注目……现在回想当时所说的话,回想我目中无人的骄态,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容忍我的。

1787年,他邂逅了他所谓“第一位我认识的智慧超群的女人”。泽利德——伊莎贝拉·范·杜伊尔——为鲍斯韦尔在荷兰时苦苦追求的名女人。她拒绝了鲍斯韦尔等人的求爱而和哥哥的家庭教师结婚。1787年,她正无可奈何、郁郁不乐地和他住在纳沙泰湖附近的科伦比叶(Colombier)。她前往巴黎督导她的小说《卡利斯特》(Caliste)出版时,与贡斯当邂逅。她当时已47岁了,但在这位19岁的浪子眼中,她风韵犹存,体态诱人,才艺不凡。贡斯当一向以思想成熟为豪,在她面前却显得只是少年轻狂、言谈幼稚。贡斯当后来说:“我仍热烈地怀念在一起的日子,我们饮着茶,无所不谈,兴致总是那么高昂。”她回到科伦比叶后,他也在附近的洛桑住下来。她的丈夫以为两人年岁差距甚大,因此误认两人的交往仅是友谊而已。她热心地教导贡斯当,他从她那里了解了女人的狡猾和男人的谎言。“我们讥笑、咒骂人类,大家为对方妙语醉心不已。”

他的父亲终于打断这场有些许学术意味的爱情游戏。他把贡斯当送到不伦瑞克公爵处。这位公爵不久即将领军对抗法国大革命。贡斯当在宫中担任典礼官。宫廷礼仪之暇,他落入了女伯爵克拉姆的温柔陷阱,与她结婚(1789年5月8日)。不久他就觉得做丈夫不及浪子有趣。他说,米娜(克拉姆)喜欢“狗、猫、鸟、朋友、情夫”超过合法的伴侣,因此诉请离婚。离婚后,他恢复了自由之身。不久,他又对马伦霍尔兹男爵的妻子哈登贝格产生了感情。她不肯委身做贡斯当的情妇。不过,她愿意和男爵离异,然后和他结婚。想到另一次婚姻的可怕,贡斯当逃回了洛桑(1793年)和科伦比叶,于是泽利德又开始了她的教育。他现在已经26岁了,她觉得他应该远离多彩多姿的生活,安定下来。她对他说:“如果你认识了一位活力充沛的年轻女子,她也能和我一般爱你,同时不比我笨的话,我会有这个度量说:‘去找她吧!’”令她惊而气愤的是,他居然不久就找到了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轻女郎。

1794年9月28日,在尼永至科佩途中,贡斯当邂逅了28岁的斯塔尔夫人。他“跳”上了她的马车,开始了一场15年充满海誓山盟、眼泪、情话的爱情喜剧。他从不曾见过比她更智慧过人、意志坚强的女人,而她的热情更为少见。他经过了放荡无度的少年时期,已无个人风骨可言,由于荒唐淫乱的生活,他已失去了天生的活力。面对着斯塔尔夫人的气势,他孱弱不堪一击。他轻易地赢取了斯塔尔夫人,但也是打了败仗。虽然她接受他成为情人,还让他相信他是阿尔贝蒂娜的父亲,但她也不知何时哄骗他签署了永远效忠的誓约。这卖身契,加上他积久的债务,在即使两人都已带着不同的伴侣上床后,仍然束缚着他的身心。此誓约如下:

我们誓言为彼此奉献此生,我们要郑重宣告我们两心相系,永不分离。我们将安危与共,永不贰心。我们愿尽所能,坚固此情此意。

我愿郑重宣告谨以至诚,誓守此盟誓。世间万物除斯塔尔夫人珍贵情爱外,均不足珍惜。四月来与夫人共度晨昏,世上再没有比我快乐的人了。此生我若能使她欢享青春年华,老年共同安享余年,与红粉知己厮守终生,将是此生莫大乐趣。若无斯塔尔夫人,世事于我全为虚幻。

贡斯当谨誓

1795年,他随她前往巴黎。他们抱持同样的政治立场,拥护督政府,对拿破仑政变的现实视为必然的趋势而接受。后来他接受拿破仑委派为护民院一员,从此他成了他自己和她的代言人。可是等到第一执政逐渐显示了独裁的趋势,这对情人立刻同声反对。她在沙龙里,他在第一次演说里(1800年1月5日),都大声疾呼不可限制护民院议事的自由。他以口才雄健,一时闻名遐迩,可是一等到护民院定期更迭时(1802年),他立刻被人取代了。可是这对情人仍然奋战不已,拿破仑只好将他们通通赶出了巴黎。

贡斯当陪她回到了科佩。两人的感情显然已冷淡多了,变成了柏拉图式淡泊的情绪。他告诉自己:“我需要女人,但斯塔尔女人味不够。”他建议两人结婚,但她拒绝了,她说这样做会牺牲她的社会地位及女儿的婚姻前途。不久,1802年9月,她爱上了乔丹。她邀请他共同前往意大利,她愿代他付一切费用,并向他誓言:“我深爱君,愿为君忘记一切。”可是,乔丹拒绝了她的追求。1803年4月,贡斯当离开科佩前往巴黎30英里外的曼福利叶(Mafliers),他已在当地置产。这年秋天,斯塔尔夫人冒着触怒拿破仑的危险,举家迁往曼福利叶的乡居。拿破仑得悉此事后,通知她必须遵守远离巴黎120英里的放逐规定。她只好转往日耳曼。贡斯当为执政的严酷而激愤,又怜悯斯塔尔夫人,于是决定陪她前往。

路途艰苦,他一路照料他们一家。到了魏玛后,他十分高兴,而且定居下来写作其宗教史。1804年1月22日,他开始记日记。第一篇的笔调轻快:“我刚到魏玛,我希望多留一段时间。这里有图书馆,有合乎我口味、言之有物的朋友,最重要的是有安静的工作环境。”从另几篇日记中可以看出他这段时间里心灵的进展:

1月23日:今天写得不多,效率不佳。但见到了歌德,不虚此日。此人心思细腻、自负,可说是多愁善感。他是一个杰出的人才,相貌清秀,体态略嫌孱弱……晚餐后与维兰德小谈——他冷静有如智者,轻逸又似诗人,有法国人的气质……赫德像一张柔软温暖的床,躺上去可以做着愉快的梦……

1月27日:缪勒和我谈起他写作世界史的计划……他遇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根据我们对此问题答案的决定,人类的演进将显现完全的相背:如果创造,则是坠落;如果未创造,则是改善。

2月12日:再读歌德《浮士德》第一部,日耳曼人认为此书深奥无比,可是我倒比较喜欢。

2月26日:访歌德……

2月27日:与席勒夜谈……

2月28日:与席勒、歌德共进晚餐,如歌德这般轻逸、文雅、雄健、广博的人诚属不可多得。

2月29日:明日赴莱比锡。离开魏玛,不能不凄凄焉!这里的3个月真是高兴:我读书,生活安定,没有烦恼。我还能不满足吗?

3月3日:前往莱比锡博物馆……当地图书馆藏书8万册……我为什么不干脆留此工作呢?

3月10日:购一批德文书,共计6路易。

在莱比锡,他离开了斯塔尔夫人,前往洛桑与家人小聚。他一到达即得知她父亲的死讯——“这位内克先生,这么好的人,正直、慈爱、无瑕,他对我真好!今后谁来指引他的女儿呢?”他立刻赶到日耳曼,想婉转地告诉她这个坏消息。他知道她必因丧父而哀痛逾恒,于是陪着她回到科佩,并陪伴她直到她振作起来。

她最需要他的这段时光,他却渴望离开她。他希望自由自在地发展政治和个人的事业,而不必受她的利益牵连。他觉得他因成为她反抗拿破仑的副官,而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在1806年4月的日记里,他分析着自己的矛盾心情:“我始终想跟斯塔尔夫人分手,可是每一回这么想,第二天早晨又会变了心意。她激烈和冒险的作风使我受苦受难,终日身处险境。我们必须分手……这是我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唯一途径。”一个月以后,他的日记记载着:“这个晚上真难受,我们有一场不经思考、残忍狠毒的争吵。不知是她还是我疯狂了!这样下去怎么办?”

正如许多无法处理人生的作家,他写下自己的故事来舒展心中的郁闷。他的小说虽经细密修饰,但仍明显有自传的痕迹。他一方面厌恶斯塔尔夫人的专横、侮辱,另一方面为自己迟疑不决、意志薄弱而生气。他在15天之内(1807年1月)写下了19世纪第一本心理小说,多达100余页。这剖析心理的细致超过许多同类的作品,对男人女人都做了无情的描述。

《阿道夫》追溯主人公漫无目的的年轻时代、零星杂乱的教育历程、草率的感情、对书本的热爱,这些也使他失去了对宗教的信心,使他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体验了人生的荒唐。他几度情海漂泊,最后结识了爱乐诺,把他这段风流生涯带入了悲剧的高潮。她是一个抛弃家庭、名誉、前途,去做某公爵情妇的贵妇人。但是社会往往以法律和风俗来约束不合社会规范的欲望,来建立社会的稳定和秩序。如果有人违反这些保护社会的规范必遭排斥。阿道夫发觉大家对这种女人往往口诛笔伐——对男人就要优厚多了。他对爱乐诺因此起了怜悯之心,他倾慕她的勇气。不久这些情感很容易地转变成了爱情,或许下意识里是满足他再一次征服的自尊心吧!可是他不再热情奔放,已能冷静地控制自己时,她却完全屈服了。她离开公爵及其财富,住在简陋的房子里,想只靠阿道夫的津贴生活。可是,他对这座投降的城堡的兴趣日益低落了,她对他却更为痴情。他想要与她一刀两断,她斥责他,他们大吵,最后分开了。她离开了他后,贫困交迫,又失去了生活的意志,日渐憔悴了。他最后回到她身旁,这时她已奄奄一息,终于死在他的怀里。

贡斯当尽力不使情节显示出这些人物是科佩的居民。他的女主角像一个波兰人,个性柔顺,最后失意而香消玉殒。不过,所有熟识作者的人都看得出,阿道夫就是贡斯当,爱乐诺就是斯塔尔夫人。有9年之久,贡斯当不肯将这出版。但虚荣心往往麻痹了谨慎,他曾经将草稿的全部或部分朗读给朋友欣赏,最后还念给斯塔尔夫人听。到完结时,她已经昏倒在地上。

这时,哈登贝格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为他的生活短暂地加入了活力。她已经和第一任丈夫离婚,如今又开始厌倦了第二任丈夫——泰尔特子爵。于是她和贡斯当又燃起了旧日情焰。1808年6月5日,他们结婚了。但贡斯当为了安抚斯塔尔夫人,不久又回到科佩去服侍她,哈登贝格也回到日耳曼。直到斯塔尔夫人找到了新情人罗卡(1811年),贡斯当才获得了自由。他和哈登贝格定居哥廷根,同时利用当地的大学图书馆,重新开始了宗教史的写作。此后的两年应该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但幸福和他似乎没有多大的缘分。1813年1月,他由纳尔博纳伯爵处得到拿破仑在俄国惨败的消息,他感到拿破仑下台的日子已不远,于是他不安于室的本性又发作了。在日记里他问自己:“难道我要一直袖手旁观吗?”节节胜利的联军将拿破仑赶回莱茵河畔时,贡斯当也到了汉诺威,晋见了贝纳多特。在贝纳多特的怂恿下,他写了小册子《征服的本质》,把法国的崩溃归罪于拿破仑的独裁作风。1814年1月,这出版时,正是联军向法境推进的高峰。由于此书,他成了联军领袖的宠儿。满怀着东山再起的热望,他随联军进入了巴黎(1814年4月)。

他前往斯塔尔夫人重开的沙龙,却发现她对他已全无兴趣。既然哈登贝格仍然留在日耳曼,他在日记中宣称他爱上了雷卡米耶夫人——尽管他一直嘲笑她半推半就,实则不可侵犯的战略,他私下对布罗伊伯爵透露,他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雷卡米耶夫人的肉体。她一直忠于波旁王朝,她知道拿破仑已由厄尔巴岛逃出的消息,而且已在戛纳登陆时,她十分担心自己的安全。因此,她怂恿贡斯当在《巴黎日报》(1815年3月6日)上撰文呼吁法国人民起来反抗“篡国贼”,他说:“拿破仑答应为法国带来和平,但是他的名字就是战争的信号。他答应给法国胜利,可是有三次,在埃及、西班牙、俄国——他曾弃甲而逃,抛弃大军,他是一个懦夫!”雷卡米耶夫人在毫无斗志的贡斯当胸中已点燃了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情壮志。3月19日,他在《论坛日报》上宣告世人,他随时愿意为复辟的国王殉难。可是,当晚路易十八就逃往根特,第二天拿破仑就进入了巴黎。贡斯当藏匿在美国大使馆内,拿破仑通令大赦,贡斯当于是又露面了。3月30日,约瑟夫向他保证拿破仑一定不咎既往。4月14日,拿破仑召见他,并请他撰写一部以自由宽容为主旨的宪法。拿破仑曾对草稿大加修改,然后明令公布以为法国政府的新宪法。贡斯当一时风光之至,得意忘形。

6月20日,正当他为皇后读着《阿道夫》时,萨瓦里前来通报两天前拿破仑在滑铁卢全军溃败。7月8日,路易回到土伊勒里宫,贡斯当呈上了言词卑下的求情书。国王认为他虽然文笔甚佳,但只是思想幼稚、误入歧途的少年而已,于是出乎众人意料地原谅了他。全巴黎都不屑与贡斯当为伍,并拿他的名字(意为善变)来开玩笑。他写信给雷卡米耶夫人,说他原谅她“毁了”他的事业、前途、名声和幸福。10月,他前往布鲁塞尔,回到了耐心的哈登贝格身边。1816年年初,他们共同渡海赴英,出版了《阿道夫》一书。9月,他带着新著回到巴黎,又跃入了政治圈,开始了生命中新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