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克福,她对那里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男人似乎都稍嫌臃肿,他们活着只为吃,吃了只为吞云吐雾。他们靠近时,她连呼吸都难受。这个骄傲的女人居然无法体会烟斗的乐趣,日耳曼人也觉得奇怪。歌德的母亲写信告诉歌德:“她像石磨一样,我真受不了!我尽可能躲着她,只要她在场的地方,我都不去。她离开了,我连呼吸都自在些。”
斯塔尔夫人携着随从急忙前往魏玛。这里的空气有了诗歌,纯净清新。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哲学家为城中的主体。查理·奥古斯都公爵、其妻露易斯夫人和其母阿马莉夫人以贤明开放的作风领导着政府。这些人都有良好的教养,他们抽烟分场合而且几乎每个人都熟谙法语。许多人都读过《黛芬》一书,更多的人知道她和拿破仑的争斗。同时,每个人都注意到她囊中多金,出手大方。他们举办宴会、演剧、舞会,盛待她,他们召请席勒为她朗诵《威廉·退尔》剧中的情节,他们聆听她吟唱拉辛的名剧。歌德当时正在耶拿。他本想借口感冒溜之大吉,但是公爵请他无论如何必须前来魏玛。他来了,极不自在地陪着夫人谈话。她警告说她打算出版他的谈话,他于是提高了警觉。她也发现他已不再是维特了,已由热情的爱人变成了死板的主教了,她很失望。他与她多持异议,想让她伤伤脑筋,“我坚持不同的意见,常使她为之气馁。不过,这时,她也显得最为和蔼可亲,此时也才看出她心智的灵敏、口齿的伶俐”。她回忆当时“我运气不错,歌德、维兰德说得一口好法语,席勒则勉勉强强”。她提到席勒时怀着朋友的感情,提到歌德则充满敬意。他和拿破仑是唯一使她了解自己能力有限的两人。她的口齿、思路灵敏快捷,席勒和她谈话往往穷于应对,为之心折。他在给朋友的信上写道:“真是魔鬼作祟,我去见了这位法国的女哲学家。她是世上精力最旺盛的人,随时准备与人一争长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她是女人中教养风度、心智灵性最佳者。她如不是真正言语有味,我才不会被她吸引呢!”停留了3个月,她起程往柏林时,魏玛终于舒了一口气。
经历了魏玛明艳的气候,她感到柏林的雾令人心情萧索,日耳曼浪漫主义的领袖不是去世了,便是已不在柏林。哲学家都深锁于远方大学的宫墙里——黑格尔在耶拿,谢林在符兹堡。斯塔尔夫人只能见到国王、王后、施莱格尔,后者语言和人文广博的见解使她如沐春风。她邀请他共同回到科佩,教导奥古斯都。他同意了。在这最不适宜的时机,他爱上了斯塔尔夫人。
在柏林她收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于是立即赶回科佩。可是,还未抵达即接到了父亲去世的噩耗(1804年4月9日)。与拿破仑斗争,她不曾屈服,而这个打击却使她悲痛逾恒。父亲始终是她道义、经济上的支柱。在她眼中,他永远是对的,永远是善良的,没有一个爱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她写了《内克先生行谊》(Monsieur Necker’s Character and Private Lift)一书颂扬父亲。同时开始其名著《论日耳曼》,以抒哀思。她继承了父亲大部分的产业,如今她每年的收入已达12万法郎。
12月,她前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她带着三个子女——奥古斯都、阿尔贝蒂娜、阿尔贝。施莱格尔也同行。他发现她对意大利艺术的知识浅薄之至,于是也当起了她的老师。在米兰,一位更好的向导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就是正在写作《中世纪意大利共和国史》这部巨著的西斯蒙弟。他也爱上了斯塔尔夫人——是爱上了她的智慧,还是钱财?然后,他像施莱格尔一样,发现她对平民丝毫不曾认真过,他才死心。他们共同游历帕尔马、摩德纳、博洛尼亚、安科纳,最后抵达罗马。约瑟夫一向倾慕夫人,早已为她准备了介绍信,引见当地名流。贵族人士奉她为上宾,但她觉得这些王子和公主并不如谦恭有礼的主教有趣。这些主教深于世故,他们十分清楚她的著作、财富及她跟拿破仑的对抗。他们并不介意她的新教信仰。在罗马,人们热烈欢迎她,作诗奏乐迎接她进入当地阿肯迪亚学院。此情此景成为她描述《科琳娜》开端的素材。
1805年6月,她回到科佩。不久,又为一群爱人、朋友、学者、外交官——维也纳的埃斯泰尔哈吉王子、拿破仑国务会议中的何谢特(Claude Hochet),甚至一位君王巴伐利亚选帝侯包围。科佩比巴黎任何沙龙都出名。瑞士作家邦施泰滕(Charles-Victor de Bonstetten)写道:“我刚从科佩回来,在那种文采缤纷的环境里,我完全没入了,十分疲倦。在科佩,人们一天使用的才智要超过许多国家整年使用的。”这里人才济济,足够彩排整出的戏,斯塔尔自己便曾在《安德洛玛克》(Andromaque)和《费德尔》(Phèdre)中担任主角。有些客人认为她的演出仅次于巴黎舞台的巨星。不时有音乐演奏或诗歌朗诵。一日三餐,座无虚席,有时一次竟有30位宾客同聚一堂,15名仆役终日忙碌,情人可携手漫步花园,在此人们也建立了新的友谊。
斯塔尔要求她的情人们服从效忠,他们日久也心力交瘁、心灰意冷了。她这时也狂热地爱上了巴朗特,他23岁,而她已39岁,但他很快就因她的热情而疲倦了。他逃到远处。在《科琳娜》一,奥斯瓦尔德即影射他迟疑畏缩的态度。这本小说如今也已近完成,需要找一位法国出版商,因此要通过拿破仑警察的审查。巴朗特的父亲,当时的勒曼省省长,请富歇放心。因为斯塔尔夫人这些年来言行一向“谨慎含蓄”。于是,她获准在欧塞尔度过1806年的夏季,此地离巴黎120英里。她在当地购买一座别墅。是年秋天,她获准往鲁昂过冬。在这些城市,有些朋友前来拜访。当时,拿破仑大军困于天寒地冻的北方,艰苦奋战。有些斯塔尔夫人的朋友曾说希望拿破仑大败。拿破仑的秘密警察打开了斯塔尔夫人的信件,将这些内容禀告拿破仑。12月31日,他愤怒地写信给富歇:“你绝对不得让斯塔尔夫人那只母狗接近巴黎,我知道她离那里不远。”(1807年春天她曾偷偷溜进巴黎一段时间。)大战前夕,军书如檄之际,他仍致函富歇(4月19日):
这里有一封信,它只是我知道斯塔尔夫人许多事情中的一件而已。这封信你看了就会知道我们法国有着一位多“好”的女人……看这个婊子变得越来越丑陋,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愤怒。这群丑陋的家伙早已蠢蠢欲动。如果他们运气好,我一死,他们就会干起来。他们的勾当想你警察厅早已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5月11日,他又写信给富歇:
斯塔尔这个疯女人给我写了一封6页的长信,不知胡说些什么……她告诉我,她已在巴黎邻近的蒙莫朗西置产,因此她认为这样应有权住在巴黎。我得再告诉你,让这个女人老存着一线希望,等于是毫无根由地折磨她,何必如此呢!如果我把她两个月来在她住所的所作所为详细地告诉你,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说真的,我虽然离开巴黎1500英里,我知道的比警察部长都多呢!
1807年4月25日,斯塔尔夫人只好不情愿地回到科佩。她虽然对贡斯当时冷时热,但他依旧忠心耿耿。旅行途中,贡斯当转道前往多勒侍奉卧病的父亲。她抵达科佩后,委托施莱格尔通知贡斯当,如果他不前来科佩,她马上自杀。贡斯坦知道这是女人典型的恐吓方式,不是天鹅濒死的哀歌而是水妖惑人的吟唱。然而,他还是忍受了,沉默地忍受她的斥责。他已经很早就对她没有爱情了,但“对一个只会猛吞鸦片来回答的人”,如何能告诉她真相呢?6月10日,雷卡米耶夫人来访并长住了一段时间。斯塔尔夫人为她的风仪倾倒,决定继续活下去。
警方终于准许《科琳娜》出版。1807年春天,此书出版后广受欢迎。因此,在拿破仑6月14日弗里德兰的大捷声中,作者还有此事足以告慰。官方的书评不佳,但成千读者为之陶醉,异口同声称赞。这是一个浪漫迷人的故事,间接穿插着枯燥过时的说理,讨论着意大利的景色、性格、宗教、风俗、文学、艺术。男主角“男性气息的面孔”(其实他是一个无胆懦夫)或女主角眼中“圣洁的光芒”今日也不会风靡读者了,因为今日意大利的文学艺术较之本国文化甚至更为人熟知。然而1807年,介绍意大利的作品尚未泛滥成灾。浪漫小说正展开双翅,浪漫的情愫正挣扎着要脱离家庭双亲的控制、经济的束缚及道德的禁忌。有人正开始为女权而呼吁。《科琳娜》包含了所有这些引人入胜的因素。一位婉转低唱、拨弄琴韵的美丽女诗人代表了这种情调。正值花样年华的科琳娜正像斯塔尔夫人:“印度的围巾围绕着乌溜溜的鬈发,玉腕柔美,人间少有,身材稍嫌健硕。”此外,她的谈吐“自然、风趣、有力、高雅、甜美,兼而有之”。说来奇怪,拿破仑一向不喜儿女之情,困于圣赫勒拿岛时,却拿起了这本小说,居然读至终卷方才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