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法国人吗?若不是因缘际会,他无论身材、思想、性格都不像一个法国人。他外表近乎严谨的罗马人,而不似明朗的高卢人。他缺乏法国上流人士的轻快、优雅、幽默、慧黠,也没有他们高雅动人的风采。他的兴趣不在于享受人生,而在于征服全世界。他法语说得不是很好,直到1807年还带点外国口音。他的意大利语则流畅自如,他在米兰似乎比在巴黎更自在些。有时,他表示他不喜欢法国人的性格。拉斯·卡斯告诉我们,“皇上对国人轻浮、善变的个性曾一再这么评论:法国人都是浮躁、爱挑毛病的……法国人喜欢变化,因此任何形式的政府在这里都难以持久”。
他经常谈起他热爱法国——可是语气并非十分肯定。他讨厌别人称他为“科西嘉人”,“我希望做个道道地地的法国人”。“世上最高贵的头衔是生为法国人。”可是,1809年他把“他热爱法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告诉了雷德尔伯爵:“我只钟情一人,我只有一位情人,那就是法兰西。她与我同床共寝,她对我忠心不贰。她为我倾其所有,抛头颅、洒热血,毫不吝惜。我即使需要50万大军,她也能全数贡献。”他爱法国正如小提琴家爱小提琴一般,把它当作能随心意弹奏立即共鸣的乐器。他一再猛烈地拨弄琴弦,直到所有的弦因为过度绷紧、突然全部断落才罢休。
他是不是一个“革命之子”呢?联盟各国都这么称呼他。他们的意思是他继承了革命时期的罪孽,因为他继续一如往日地排斥波旁皇族。可是他自己已一再宣称结束了革命时期:他不仅结束了暴动混乱,也结束了民主的姿态。固然他保持了革命时期的一些措施,如解放农民、自由贸易、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人人平等发展才能的机会及保护自然疆界的决心。在这些方面,他称得上是“革命之子”。可是他自封为终身执政,继而称帝,结束了出版的自由,与天主教会握手言和,建造了许多新的巴士底狱,赞成贵族制度。这时他不再是革命之子了。在他征服的土地上,他许多方面的作风仍然像一个革命之子。他结束了封建制度,关闭了宗教裁判所,终止了教会对人民生活的控制。他引进了法典及几丝启蒙运动的光芒。然而,他把嫁妆送给了这些国家以后,随后又送入了他任命的新王。
虽然他不愿意别人叫他“科西嘉人”,可是大家仍然这么称呼他。这样的称呼正确吗?他其实只有在对家族的忠诚、对战争的爱好及保卫法国抵御外侮的狂热这些方面,像一个科西嘉人。此外,他没有科西嘉人结党好斗的习性。他曾研读启蒙时代的著作,也使他脱离了故乡中世纪天主教的影响。他具有科西嘉的血统,受过法国式的教育,而在每方面是典型的意大利人。
现在,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我们还是最终同意司汤达和泰纳的看法,即拿破仑像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一位雇佣兵领袖,而科西嘉孤立的地理位置、当地世家好斗的民风及连年的战争进一步塑造了拿破仑此人。他是博尔吉亚,但有博尔吉亚两倍的头脑。他是当代的马基雅维利,但只有马基雅维利一半的谨慎,却有他百倍的毅力。在伏尔泰的影响下,他养成了怀疑宗教的习性。在革命时期,在人人必须诉诸阴谋狡诈以求生存的环境里,他锻炼得精明能干。在法国知识论战的气氛里,他培养了敏锐的心智。文艺复兴时代人士的所有特征,他一一具备:一个艺术家、军人、哲学家、独裁者。他的意志与目标一致,他的思维敏捷尖锐,他的行动直截了当,声势逼人,然而不知适可而止。去除了这个重大的缺陷,他将是史上最为多才多艺、均衡发展的一位大政治家、大军事家。托克维尔曾说:拿破仑不以德行见长,但已入伟人之林;拿破仑虽不知中庸之道,已入智者之林。善哉斯言!同时,他说:史上如拿破仑者,千古难得一见。此言应是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