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文学在叶卡捷琳娜时代曾大放异彩,但也在这个时代凋零衰落。叶卡捷琳娜醉心西方文化,很少有君王像她那般痴迷狂热。她垂青启蒙运动,许多当时的思想界领袖公开投奔旗下,她用巧妙的手段网罗了伏尔泰、狄德罗、格林在法德以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俄国声援,这也是历史上罕见的。启蒙运动的神祇,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在叶卡捷琳娜眼中立刻成了断头台的教父,被抛弃了。俄国宫廷仍然说着18世纪的法语,可是俄国作者开始郑重宣扬俄语的优美。据斯塔尔夫人说,有些作家甚至“用聋、哑这些字来形容不重视俄语的人”。一场激烈的争辩爆发了,而且逐渐演变成全国的论战。一方仰慕西方的文学宗师,模仿西方的生活方式;另一方维护本国的道德规范、风俗习尚,主张采用国内的题材、语言、文体。这种“亲斯拉夫”运动的主要精神在于肯定俄国民族智慧和风格的价值,这种运动自有其源头,也是合乎时代的需要而生的。这种运动为19世纪潮涌而来的俄国文学大师开辟了康庄大道。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战争也激扬了这种民族的自觉。
亚历山大其人一生象征这两种文化的冲突。他心思细致,能欣赏体会自然、艺术、女人、自我的美感。他能探悉艺术双重的奥秘,知道赏心悦目的事物和高风亮节的情谊,都似过眼云烟,唯有艺术的奇迹能使它们不朽。他知道现实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唯有艺术能从其中提炼出真理来,照亮人心。这位日耳曼凯瑟琳(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闺名)的长孙在崇尚法国文化的宫廷中长大,又受了拉阿尔普的教导,成了标准的绅士,仪态教养比起任何法国人都不逊色。卡拉姆津(Karamzin)等人努力引入幽雅成熟的法国文化,充实俄国的语言和习尚的举动,亚历山大当然赞同。他和拿破仑的友谊(1807—1810年)加强他西化的倾向,但是和拿破仑的冲突触引了他的乡土情怀,他转为和西斯可夫这些“亲斯拉夫”运动的人在一起了。沙皇倾向哪一边时,他就以金钱、闲差、奖章、礼物等来奖赏哪一方的作者。他下令政府出版对文学、科学、历史有重大贡献的作品,他赏赐作者金钱,请他们翻译亚当·斯密、边沁、孟德斯鸠的作品。卡拉姆津有意写一部俄国史,可是怕写作途中有三餐不继之虞,沙皇得悉此事,立刻每年赐给他2000卢布,还命令财政部负责出版的经费。
卡拉姆津的父亲为伏尔加河下游辛比尔斯克省(Simbirsk,即今之乌尔雅诺夫斯克)的鞑靼地主。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学习德语和法语,后来游历德、法、英、瑞士各国,语言能力已能从容应对。他回国后创办了《莫斯科月刊》(Moskovsky Zhurnal),这个杂志最受欢迎的一栏是他撰写的《一个俄国旅人的信》(“Letters of a Russian Traveller”)。他的文体轻快优雅,不仅描述所见的景色,还将览物之情娓娓道来。卢梭的影响和俄国人多愁善感的个性都溢于言表。他在1792年出版的小说《可怜的丽莎》(Poor Lisa)中,描写一个乡村女子遭到诱奸、遗弃然后自杀的故事。由于这本小说,卡拉姆津浪漫主义的风格更为明显了。这个故事并非源于真人真事,但丽莎跳水的池塘成了俄国青年爱情的朝圣之地。
卡拉姆津的每类文学作品几乎都享有盛名。他的诗是十足浪漫主义的韵味,博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他的文学批评把“亲斯拉夫”主义的人都吓了一跳。在他旅游列国的耳朵听来,俄文的批评词汇似乎不是佶屈聱牙,便是字义不精确,或是不够悦耳。他引进了法文和英文的词汇,取而代之。西斯可夫指责他是卖国贼。卡拉姆津坚持立场,终于赢得最后的胜利。他净化了俄语,扩展了俄语的词汇,也使俄语成为音乐的语言,为后世的文学家普希金、莱蒙托夫(Lermontov)留下了纯净敏锐的语言工具。
卡拉姆津的成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他言行一致。他果真写成了第一部真正的《俄国史》(History of Russia),长达12卷。他靠着政府的资助,除了睡眠外,所有醒着的时间都用来努力写作。他从以前的史籍找寻资料,采精去芜而成巨著。他加入了情感的笔调,使前人冰冷的记事充满了生气。他的文体流畅明朗,使这段漫长的故事生色不少。前8卷问世时(1816—1818年),共印了3000本,在25天之内销售一空。在这部史书里,他认为俄国民族长期与无情的气候、野蛮民族的侵略奋斗,等到民族强大、势力扩张后,又必须制定法律,维持社会秩序。在他看来,对这样的民族,君权至上的政府最为适当。整洋溢着忠君的思想,他的书因此无法和伏尔泰、休谟、吉本的史学巨作抗衡。可是这成了后来诗人和小说家取材的宝库,如普希金在这里找到了戈杜诺夫(Boris Godunov)的故事。这本巨著和把拿破仑驱出莫斯科的战绩一样,激励了民族的自信。因此,宣扬民族精神成了19世纪俄国文学和音乐突出的一个主题。
在这个文治辉煌的“亚历山大春天”里,如果说卡拉姆津是俄国的希罗多德,克雷洛夫便是伊索了。他是一个穷苦军官的儿子。他的喜剧大概受了军营生活的影响,对白流利,嬉笑怒骂,词锋异常锐利,对现实的批评针针见血。最后他终于被迫缄口不言,退出了文坛,从事实际的行业。他先后当过家庭教师、秘书、纸牌玩家和赌徒。1809年,他出了一本寓言,这描写的人类,引得所有识字的俄国人哈哈大笑,但他们不知道自己也是作者嘲弄的对象。有些故事正像在其他的寓言集一样,仿效早期的寓言作家,特别是模仿拉封丹。大多数故事都是以抑扬格写的,节奏缓慢,每行诗长度不等。克雷洛夫用字通俗,借了狮子、大象、乌鸦和其他动物哲学家的口,来诠释一些老生常谈的道理。像其他作者一样,他发现了做大寓言家的窍门:智慧往往在无知农民的话语中,寓言的至高境界在探索人类虚伪表皮背后的真我。克雷洛夫揭露了人类的罪恶、愚蠢和丑陋,认为读读讽刺的文章,与在牢中一月同样可为我们的良师。可是读者往往想不到这些故事就是嘲讽自己,所以大家还是争先恐后购买这本小书。在这个文盲遍地、识字能力足以引以为傲的国度里,这10年里居然卖出了4万本。克雷洛夫不时重弹此调,1809年至1843年又出了9本寓言故事。政府觉得他的故事一般来说不偏激,感激之余便给了他一个图书馆员的工作以便维生。他也就心满意足,安守本分,懒懒散散地过日子。75岁那年,一天他因为吃了太多的松鸡肉,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