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进步与悲剧(1792—1802)

时间:2024-11-22 02:59:04关键词:贝多芬

贝多芬初抵维也纳,发现维也纳充满了音乐家,全为了赞助人、听众与出版商而钩心斗角。每位新人的到来,都引起他们的侧目。这位来自波恩的青年,并无任何优点能消除他人的疑惧。贝多芬矮小结实、肤色深黑,埃斯泰尔哈吉公爵称他为摩尔人,因为他脸有麻子,上下前齿交互重叠,鼻阔而扁,眼睛深陷,头颅像颗“子弹”,戴顶假发,姓氏前且冠以“van”字。贝多芬生就一幅不讨人喜欢的样子,无论是公众或他竞争的对手,都不欣赏他的仪表。非常稀罕的是,贝多芬在此地连位知己朋友都没有。

不久,贝多芬父亲过世的消息传来(1792年12月8日)。这样一来,贝多芬平分父亲微薄的年金就发生了问题,他请求选帝侯继续此项年金。选帝侯却以加发双倍的年金以为答复,又告诉贝多芬说,为了他两位弟弟的学业,他另外可获得3升的谷物……(其时卡尔和约翰已移居维也纳)。贝多芬感激之余,即下了决心。1793年5月22日,贝多芬在朋友的纪念册上,引用席勒的戏剧《唐·卡洛斯》(Don Carlos)中的话:“我并不邪恶——我的错误只是血气方刚——依然年轻是我的罪恶……即使狂野不驯的感情可能导致我心入歧途,我的心仍是善良的。”贝多芬决心“尽可能的行善,热爱自由甚于其他,纵使在帝王面前,也不否认真理”。

贝多芬尽量克制花费至最低限度,以1792年12月来说:房租14弗罗林、钢琴租金6弗罗林,每餐12十字币(Kreuzer ,合6美分),三餐带酒需6.21弗罗林,在另一份备忘录上记载贝多芬不时付给海顿2个格罗申(Groschen,奥地利的一种青铜币,属于辅币)。显然,海顿授课仅要求极少的报酬。有时学生谦恭地接受指正,但课程继续下去时,海顿越来越无法接受离经叛道的贝多芬——全不按正统的法则作曲。1793年底,贝多芬离开了年事已高的教师,每周3次到约翰·乔·阿尔布雷希特贝格尔那里学习对位法。同时贝多芬每周3次向伊格纳兹·舒潘兹格学拉小提琴。1795年,贝多芬觉得阿尔布雷希特贝格尔已无法再教他什么,即申请入维也纳歌剧院指挥萨列里的门下,学习声乐作曲。萨列里对贫寒的学生向不收费,贝多芬因而免费受业。这4位教师与贝多芬格格不入,认为贝多芬是一位极难教的弟子,经常有泉涌不绝的观念,痛恨他所学的拘泥形式的音乐理论。我们能想象得到,“音乐之父”海顿听到贝多芬乐曲呈现出的不规则与嘹亮的声音后,不寒而栗的样子。

或许由于贝多芬不从流俗,到了1794年,贝多芬的演奏已为他博得维也纳最令人感兴趣的钢琴家的名声。其时,钢琴已赢得与大键琴颉颃的战役。1768年,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开始在英格兰独奏钢琴,莫扎特采用钢琴,海顿于1780年也继踵前人。由于钢琴在强弱音之间,和断音、延音之间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适应性,克莱门蒂特地为钢琴作了协奏曲。贝多芬淋漓尽致地使用钢琴与他本身的能力(特别在他的即兴曲上),没有任何刊印的符号能阻碍贝多芬的风格。贝多芬不绝如缕的观念、变幻无常的狂想、林林总总的处理方式与困难,都是永无休止的。

贝多芬的进步与悲剧(1792—1802)

要当一位钢琴家,首先要得到音乐赞助人的青睐。在希维顿男爵家中的晚间音乐会中,节目结束后,主人挽留贝多芬,敦请他另外演奏巴赫的《遁走曲》作为晚间的祝福。卡尔·利赫诺夫斯基公爵——维也纳首屈一指的业余音乐家,非常器重贝多芬,因而固定邀请贝多芬参加他每周礼拜五的音乐会,偶尔款纳贝多芬留宿。贝多芬因为无法适应公爵的进餐时刻,宁愿住进附近的旅馆。贝多芬有爵位的赞助人中最热心的是罗布可维兹公爵,他是优秀的小提琴家,几乎将所有的收入花在音乐和音乐家上,多年来虽偶有龃龉,仍一直帮助贝多芬。贝多芬要受同等看待的要求,也被愉快地采纳。帮助过贝多芬的贵族,他们的夫人欣赏贝多芬傲岸的独立,借书信的往返求教于贝多芬,在信上接受斥责,也允许这个贫穷的单身汉在信上的调情。她们的丈夫收受贝多芬的献乐,并适当地给予回报。

截至目前,贝多芬的名气仅止于钢琴师,声名已远播至布拉格和柏林。1796年,他使约翰·克雷默在演奏过后宣布:“在我们失去了莫扎特以后,他就是来慰抚我们的人。”为赞扬所鼓舞,贝多芬在笔记上写道:“鼓起勇气来!即使身体有缺陷,我的精神仍支配一切……这年要决心成为技巧高超的人,所有的事都需要完成。”

1797年,从未谋面的拿破仑首先闯入贝多芬的生活。这位年轻的将军把奥地利人自伦巴底逐出,率领大军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后,即兵临维也纳城。奥地利首府如惊弓之鸟,尽其所能以枪炮和赞美诗仓促作成防卫。海顿写下奥地利的国歌——“国王,我们仁慈的弗兰茨国王万岁”,贝多芬为另一首战歌配乐——“我们是伟大的日耳曼人民”。这些士气高昂的歌曲,后来证明是抵得上若干军团的,可惜并未感动拿破仑,奥地利终于获得屈辱性的和平。

一年后,贝纳多特将军至维也纳就任新法国大使,在阳台上升起法国革命军的三色旗,使市民大受震撼。坦白表示过共和观念的贝多芬,公开宣布他对波拿巴的仰慕,人们经常见到贝多芬受到法国大使的款待。怂恿贝多芬作曲向拿破仑致敬的,显然是贝纳多特的主意。

为了企求更亲密职务的任命,贝多芬于1799年把第13号作品《悲怆奏鸣曲》(Grande Sonate Pathétique)献给利赫诺夫斯基公爵,以答谢他接受或希望的恩赐。公爵给贝多芬600古尔登由他自由支配,“直到适当地任用你以前”以为答复。这首奏鸣曲开端是简单的,犹自莫扎特一脉相承的谦逊而来,然后进行至艰深与复杂错综的部分,如与《钢琴奏鸣曲》或《热情奏鸣曲》几乎挑衅性的庞杂与剧烈比较起来,它的后面部分似乎也是朴实无华的。1800年的《第一交响曲》和1801年的升C小调《月光奏鸣曲》(Moonlight Sonata)更为容易,对于弹奏者的眼手而言,应可游刃有余。这首驰名的《月光奏鸣曲》曲名,并非贝多芬所取,贝多芬原称之为《幻想奏鸣曲》(Sonata quasi Fantasia)。他并无意使这首曲成为一首情歌,事实上,这首曲是献给女伯爵茱莉亚·圭恰尔迪的,她是贝多芬幻想曲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幻想曲却为另一场合所作,与女神风马牛不相及。

音乐史上最奇特与引人注目的文件之一,是秘密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Heiligenstadt Testament,写于1802年)——生前并无人知,在贝多芬死后才在文件中找到——唯有通过与贝多芬特性的率直对照,才可理解。贝多芬年轻时拥有许多使人愉悦的特质——心境愉快,富有幽默感,喜爱研究,乐于助人。很多贝多芬的波恩朋友,如老师聂费、学生伊里诺·范·洛伦兹、资助人瓦尔德斯坦伯爵,即使在贝多芬对生命越来越感到悲痛时,热爱他之情依然未减。然而在维也纳,贝多芬疏远了一个又一个朋友,几乎到完全孤独的地步,但他们一听到贝多芬垂死的消息,全回到他身边,各尽所能来减轻他的痛苦。

贝多芬早期的环境,使他烙上难以磨灭的创伤。他决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艰苦而焦虑的贫困,或眼见他父亲自安于失败与酗酒时所感到的屈辱。经年累月的悲哀,使贝多芬因饮酒引起的健忘症更为严重。在维也纳,贝多芬的身材(5英尺5英寸)意味着睿智,却无幸运的面貌,头发浓厚而且蓬乱竖直,浓密的胡须长到凹陷的眼眶,有时在刮脸以前已长到半英寸长。1819年,贝多芬叫道:“天啊!一个人有像我这样不幸的脸孔时,那是多么痛苦的事!”

身体上的缺陷可能是日后成就的激励,但在维也纳的最初几年,缺陷使他心灰意冷,不注重服饰、身体、居室环境与举止。1801年4月22日,他写道:“我是不整洁的人,或许我拥有唯一天才的特质是我的东西并不总是排列得井然有序。”贝多芬的收入够请佣人,但时隔不久他就和佣人争吵,所以很少佣人待得久。贝多芬对地位低的人唐突粗率,对高贵的人时亦逢迎,但常表现出骄傲甚至傲慢无礼的态度。在批评对手时他不留情面,而回报他的,自然是他们一致的厌恶。贝多芬对学生很严格,对有些学生授课则分文不取。

贝多芬是厌世者,认为每个人根本上都是卑贱的,可是又天真地原谅那令人头疼的侄子卡尔,喜爱貌美的学生。贝多芬对大自然怀着一份无法对人类表达的情感,他常抑郁寡欢,不管有没有酒,也常有一时的欢乐。贝多芬时有刻薄的幽默感(如信函14、22、25、30号所示),遇有机会则语涉双关,也取些得罪朋友的绰号,要他开怀大笑比淡淡的微笑还容易。

在烦忧的岁月中,因生活痛苦,贝多芬试着从这个世界隐退。在1801年6月29日的信中,贝多芬对年轻时的朋友弗兰兹·韦格勒(Franz Wegeler)说:

最近三年来,我的听力越来越弱,可能由于我的腹部引起,甚至在我离开波恩时,腹部即不适,在维也纳更是每况愈下,屡为腹泻所苦。而极度缺乏活力,使我痛楚不堪……这就是到去年秋天为止我的情况。有时我觉得沮丧。我必须承认,我过的是悲惨的生活。几乎有两年不涉足社交场合,正因我发觉我无法对人们说:我是聋子。如果我的职业是另一种,我可能会正视我的缺陷,但对于我现在的职业来说,它是可怕的灾难。只有上帝知道我的后果为何,我诅咒过我的造物主和我的存在……请你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人,甚至对伊里诺·范·洛伦兹,也不要透露。

1802年的几个月,贝多芬在哥廷根的小村庄海利根施塔特度过,显然他希望自硫黄浴获益。贝多芬在附近的森林中漫步时,看见不远处有牧羊人吹着笛子,因贝多芬听不到笛音,只有管弦乐这样大的乐音,才能让他听到。其时,除了演奏和作曲外,他也担任指挥。那个牧羊人吹奏出贝多芬无法谛听的笛音,这件事隐含的意义,使他大为绝望。贝多芬回到房间。1802年10月6日,他写出了为人熟知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一种精神的意志与生命的辩解。

虽然贝多芬冠上“给我的弟弟卡尔·贝多芬”,他仍小心翼翼地把文件藏好以避开他人的耳目。以下节录文件重要的几行:

啊!你们认为,说我是恶毒、冥顽不灵或是厌世的,这是多么大的误解,你们不知我表面上如此的秘密原因。孩提时代始,我的心智即近于温柔良善的情感,甚至热切地想完成伟大的功业。但是6年来,我是无望了,为冷酷的医生激怒……最后不得不正视宿疾的进展……生来具有热情活泼的性情,甚至对社会的变迁敏感。很早我就强迫孤立自己,在孤独中生活,有时我设法忘掉这些事情,但失聪的经验使我伤心欲绝。我不能告诉别人说话大声点,或请他们大声喊叫,因为我是聋子。我如何能承认,在我身上应比别人更完美的感官,竟然有缺陷。我无法说出,因此我应和你们兴高采烈地周旋时,你们反而看到我迟疑却步。原谅我!别人站在我身边,倾听远处的长笛音时,我却一无所闻,那真是莫大的耻辱!这件事使我进入绝望的边缘,此外我想结束我的生命——支持我的只有艺术。啊!离开尘世似乎不可能,除非我已谱出所有我感觉出的乐曲。上帝!你透视我内在的灵魂,你应知道人类的爱与行善之念,是在我心深处。有朝一日,你们读到我写的,你们知道错怪我了……我的弟弟卡尔和——我死时如施密特医生仍在人世,以我的名义陈述我的病情,而且附上此文件和病历。如果可能的话,这个世界在我死后,会体谅我的苦处。同时,我宣布你们两人是我所值无几的财产继承人。我但愿你们生活得更好,没有我的忧虑。推荐德行给你们的孩子,只有德行而非金钱,才可获致幸福。这是我自身的经验,也只有德行在我悲哀时支撑我,我并未以自杀终止我的生命,除了艺术外,也应归功于德行。永别了!要彼此相亲相爱,在我加速朝向死亡前进时,我很高兴。

在边缘空白处,贝多芬写道:“在我死后,才可阅读与执行。”

这不是自杀的宣告书,却糅合了无望与果决。贝多芬接受并克服他的困境,除了他自己,贝多芬带给世人所有在他自身内寂然无声的音乐。就在此时——1802年11月,在海利根施塔特,贝多芬写出D大调第二交响曲,曲中全无怨尤哀伤的音符。在他内心独白后一年,写出第三交响曲《英雄交响曲》(The Eroica)而进入他第二个最具创造性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