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时代是一种周期性的情绪错乱。严格地说,它应从1793年9月17日颁布《嫌疑犯法》(Law of Suspects),至1794年7月28日罗伯斯庇尔被处以死刑为止。在这之前之后还有1792年9月的恐怖与1795年5月的“白色恐怖”(White Terror,1795年,保王党对革命派实行的猛烈报复),另一次恐怖是在拿破仑统治崩溃之后。
这些著名的恐怖时代的产生,是由于外来的危难与内部的不稳,导致民众恐惧、骚动与戒严法的实施。第一联盟国夺回美因茨(7月23日),进占阿尔萨斯,并攻入距巴黎100英里的瓦朗谢纳。西班牙军队也占领了佩皮尼昂与巴约纳。法国军队处于混乱状态,法国将领不服从政府的命令。8月29日,保王党人将一支法国舰队、土伦的重要海军基地和一家兵工厂,交给英国。大不列颠统治了海洋,而且能随时占领在三个洲的殖民地。得胜的联盟国讨论瓜分法国,而且他们计划有进一步的胜利时恢复封建权利。
事实上大革命支离破碎。旺代燃烧着反革命的火焰。天主教的起义者已打败在维耶的政府军队(7月18日)。贵族,国内的或移民在外的,都积极策划复辟。里昂、布尔日、尼姆、马赛、波尔多、南特、布雷斯特已陷于起义的吉伦特派。富人与穷人之间的阶级斗争益发剧烈。
法国经济本身是一个战场。5月4日和9月29日设立的价格管制已被贪心者的机智破坏。乡下的穷人同意最高价格,农民与商人却反对,而且不断拒绝生产与分配限价的粮食。从批发市场和农场送到城市商店的货品越来越少,以致只能满足最早在店门前排队的几位购买者。饥饿的恐惧已传遍巴黎及乡镇。在巴黎、桑利、亚眠、鲁昂,民众抗议食物不足并准备推翻政府。6月25日,雅克·卢率领他“忿激派”(Enragés)的队伍到国民公会,要求将所有投机商——包括一些代表——逮捕,并迫使他们交出最近获得的财富:
你们不是民主政治,因为你们允许富有。在最近4年内,富人收获了大革命的果实。商业的新贵,比贵族更可怕地压迫着我们。他们的榨取是无限的,而且我们看到商品的价格在惊人地上升。投机商与工人间激烈的斗争应该到了结束的时候……恶人的财富比人类的生命更神圣吗?行政机构供应与分配生活的必需品,正像军队管理他们自己一样——只要这个制度不改变,就不具备向富人征收资本的必要条件——资本家与商人将由无套裤汉筹措相同的款项……如果独占与横征暴敛不能消除。
赫伯特公开抨击资产阶级是大革命的背叛者,并鼓动工人夺取这个懦弱政府的权力。8月30日,一位代表做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演说:让恐怖时代成为法治的全盛时代。9月5日,来自巴黎各区的群众要求“推翻暴君、囤积者与贵族”,并游行至巴黎公社在市政厅的总部。市长帕什、检察官肖梅特,及他们的代表来到国民公会,要求大革命的军队携带手提式的斩首机巡视法国,逮捕吉伦特派人,迫使每个农民交出他们储存的产品,否则将被就地处以死刑。
在外国侵略与国内处于大革命的形势下,公安委员会成立了,它领导了使法国走向胜利的法国军队及融合了使纷乱的国家成为统一的恐怖分子的机构。
8月23日,按照卡诺与巴雷尔提出的大胆计划,国民公会发出法国史无前例的征集令:
从现在起到敌人被驱逐于法国领土之外为止,所有法国人受征召长期服役于军队。年轻人赴战场,已婚的人打造武器与运送粮食,女人将制作帐篷与服装,并在医院服务,老人到公共场所提高战士的勇气,并宣传国王们的罪恶与国家的统一。
所有未婚的人,从18岁到25岁,在“法国人民对抗暴君!”的旗帜下应征入伍。
不久,巴黎变成一座兵工厂。土伊勒里宫与卢森堡宫的花园以生产其他物资为掩护,每日制造约650支步枪。失业消除了。私人所有的武器、金属、过剩的衣服全部征用,成千的工厂被接管。资本与劳工都被募集,从富人手中榨取了10亿法郎的贷款,价格由政府决定。一夜之间,法国成为一个极权主义国家。铜、铁、硝石以前部分依赖进口,现在必须从被封锁的边境及港口偷运进来。幸运的是,伟大的化学家拉瓦锡(不久被处以死刑)于1775年将火药的品质改良,并增加其产量,因而法国军队有比他们敌人较好的火药。科学家们借蒙日、贝托莱与富克鲁瓦之誉,寻找必要物质以满足供给或发明代替品。那时,他们是各个工作场所的主管,并为他们的国家热忱服务。
9月底,法国已有50万名武装人员。他们的装备仍然不足,他们的训练不良,他们的士气仍然消沉。宣传首次成为国家的事业,几乎是垄断事业。布绍特当时任陆军部长,他付给报章杂志费用以介绍国家实况,而且发行范围覆盖至很少有人阅报的军营。公安委员会的委员或代表,向前线军队发表演说并慰问将领们。新战役的第一次交战——对抗美国与奥地利的军队,9月6日至8日发生于翁斯科特。这时,德布勒公安委员会委员乌沙尔将军建议退却后,再度反败为胜。由于这次及其他几次的失误,这位将军于1793年11月14日被送上断头台。其他22位将领几乎全属于大革命以前的,因为过失或漠不关心,或忽略公安委员会的命令而被监禁。较年轻的男人受过革命训练,接替他们的位置——奥什、皮舍格吕、儒尔当、莫罗,勇敢地采用卡诺的持续攻击政策。10月16日,在瓦蒂尼,5万名法国新兵遭遇6.5万名奥地利士兵时,40岁的卡诺持着一把毛瑟枪与儒尔当的部队加入战斗。这不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却提高了大革命军队的士气,并扩大了公安委员会的权利。
9月17日,温和的国民公会通过《嫌疑犯法》,授权公安委员会或其密探,得以逮捕任何回国的移民,任何移民的亲属,任何停职而未复职的公务员,任何反对革命或战争的人。这是苛刻的法律。除了革命党人,几乎所有的天主教徒与资产阶级被迫生活在遭受逮捕甚至死亡的恐惧中。公安委员会的正当理由是至少须维持战时的对外统一,以求国家的生存。一些移民赞成公安委员会的理由是:危急的情况下害怕与恐怖是合法的统治工具。路易的外交部长蒙摩利伯爵,于1792年表示:“我认为用恐怖主义处分巴黎人是必需的。”法兰克朗伯爵认为法国与联盟国的敌对将“一直继续到国民公会瓦解”。普鲁士国王的一位大臣谈论移民:“他们的国家在恐怖中。如果我们放弃他们的国民并任凭他们被报复,法国立刻将成为一个很大的公墓。”
至于王后,她将面临国民公会的裁决。撇开她早期的奢侈,她干涉政府事务,她厌恶巴黎民众的恶行为众人所知。毫无疑问,她曾与移民及外国政府联络阻挠大革命,而且欲恢复法国君主传统的权力。在这些行动中,她觉得她是利用自卫的人权,她的控诉者认为她违犯国家选出代表通过的法律。很明显,她向法国的敌人泄露皇室会议的秘密计划,甚至大革命军队的战役计划。
她为路易生了4个孩子:一个女儿,玛丽·泰雷兹,现已15岁;一个儿子在幼年时去世;第二个儿子死于1789年;第三个儿子,查理,现已8岁,他有望成为路易十七。在她的女儿与她的小姑伊丽莎白夫人的帮助下,她热心地照顾他,然而连续的监禁损坏了男孩的健康与精神,使她为之绝望。1793年3月,伊丽莎白夫人为她提供逃亡计划,她拒绝了,因为那势必留下她的孩子。政府知道此项计划时,不顾王后的反对将太子移往他处,并将他与他的亲人隔绝。1793年8月2日,王后、她的女儿、她的小姑,被监禁在神庙内一年后又被移至司法大厦(Conciergerie,巴黎古监狱,法院的一部分,为该建筑管理人占有)。在该处她被称为“寡妇卡佩”(Widow Capet),受到比以前较好的待遇,甚至教士到她房中做弥撒。不久她尝试另一次逃亡,结果仍然失败。因此她被移送到另一室,被更加严密地看守。
9月2日,公安委员会决定她的命运。一些委员赞成保全她的性命,作为与奥地利交换和平的人质。巴雷尔与安德烈要求将她处死。来自革命自治团体的赫伯特告诉12位陪审:“我已经以你们的名义答应将安托瓦内特的头送给迫切想获得它的无套裤汉,如果缺少他们的支持你们将无法生存……如果我必须等待很久才能得到它,那我将亲自割下它。”
10月12日,王后接受长时间的初步审问。10月14日和15日,富基埃作为首席检察官,在大革命法庭审判她。第一天的审问是从上午8点到下午4点、下午5点至夜里11点,第二天是从上午9点至下午3点。她被控将数百万法郎从法国财政部移至她奥地利的哥哥约瑟夫二世处,并邀请外国军队进入法国,还让她的儿子堕落。只有最后一项控告使检察官有些气短。王后对此回答说:“天性使我拒绝回答如此不利于母亲的控诉。我向在此的所有母亲请求帮助。”听众被这位女人目前的处境感动。她年轻时的美丽与华服早已盛传欧洲,现在年仅38岁,已有许多白发,并穿着孝服。她以勇气与尊严反抗那些明显地用延长精神与肉体痛苦来折磨她的人。对她的迫害结束时,她也因屡经打击而失明。她在牢房中已知道她的判决是死刑。
现在受到单独囚禁的她,写了一封诀别信给伊丽莎白夫人,请求她将国王留给他们的遗言转述给她的儿子与女儿。“我的儿子,”她写道,“必须永远不能忘记父亲的遗言。”这封信并未送给伊丽莎白夫人,而是被富基埃-坦维尔扣留,交给罗伯斯庇尔,成为她死后发现的秘密文件之一。
1793年10月16日早晨,死刑执行者桑松来到她的牢房,反缚她的双手,把她的头发齐颈割掉。她乘坐一辆马车经过站满士兵的街道,穿过仇恨并辱骂她的群众,到达大革命广场。中午,桑松向群众举起她被割下的头。
在大革命法庭加快行动后,它现在每天判决7人死刑。所有的贵族都被逮捕,许多已被处死刑。自6月2日起被收押的21名吉伦特派人,于10月24日受审。维尼奥与布里索的雄辩对他们完全无用,法庭的答复是,迅速、提前处以死刑。其中一位——瓦拉泽——离开法院前就举刀自尽,他的尸体与其他被判死刑的人一起运至断头台。“大革命,”维尼奥说,“像农神,它正在吞噬它的后代。”
这种不幸的事件,也发生到罗兰夫人身上。她正在康西格里等待命运的安排,该处也将成为她走上断头台前的栖身之所。她的监禁还有一些趣事,许多朋友送给她书籍与鲜花,她收集许多普卢塔克与塔西佗的作品而使她的牢房成为一所小型图书馆。她埋头记录她的往事作为强烈的止痛剂,并定名为《求助于公正的后代》(Appel à I’impartiale Postérité)。她描写她年轻时代愉快的回忆时,她目前的期待更为苦痛。她于1793年8月28日写道:
我感觉到我已尽失追寻这些回忆的决心,我的国家的悲惨境况折磨着我,一种不知不觉的意气消沉刺穿我的心灵,冻结我的想象力。法国已变成一处屠宰的坟场和恐怖的竞技场,此处她的子孙彼此争夺、厮杀……历史绝不能掩饰这个可怕的时期或这些穷凶极恶的野蛮行为……这是否就是罗马或巴比伦比得上巴黎之处?
预料她的死期即将来到,她写了一些诀别的话给她的丈夫及仍然为他们做逃亡准备的情人:
我的朋友,愿好运能使你到达美国,这是自由唯一的避难所 ……而你,我的丈夫与伴侣,老得太早使你衰弱,艰难地逃避着暗杀,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还有多久可作我凄惨的祖国与堕落的同胞的证人?
没有多久。1793年11月8日,她被大革命法庭控告与罗兰共谋滥用公款,而且从她的牢房写怂恿信给巴尔巴鲁与蒲佐,让他们煽动暴徒反抗雅各宾派控制国民公会。她为自己辩护时,那些经过仔细挑选出的旁听者驳斥她是女叛国者。她被宣判有罪,并于同日在大革命广场处以死刑。她注视着由大卫设在这个庄严广场的自由雕像,大喊着:“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一列革命分子随她走上了断头台。11月10日,轮到巴伊市长——他是天文学家,曾给过国王红色帽章,并命令国家卫队向练兵场的请愿者射击。11月12日,吉伦特派人菲利浦·平等,即奥尔良公爵被捕,他不能理解山岳党何以如此迅速地处死一位忠心的党羽,但是在他的血管里流着国王的血液,而且他曾那样渴望获得王位,谁能知道这个愿望会在何时使他再度疯狂?11月29日是巴纳夫,他曾想保护并要左右国王。然后是将领屈斯丁、乌沙尔、比隆……
罗兰感谢冒生命危险保护他的朋友们。11月16日,他单独步行外出,依靠在一棵树下,写了一封永别的短笺:“得知我的妻子已被杀害,这种恐惧与愤怒使我放弃隐藏。我不想以罪犯之名久活于世上。”然后他以剑刺进自己的胸膛。孔多塞写了一首胜利的赞美歌后,服毒自尽(1794年3月28日)。巴尔巴鲁举枪自杀,未能成功,6月15日被斩首。佩蒂翁与蒲佐在政府特务的追缉下,在波尔多附近的田野中自杀。6月18日,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有一半已被狼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