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下来就不是一个当牧师的料。他乃军人之子,10年中从这个驻地被拉到别的驻地,在那段期间及其后的日子里,他搜集了很多军事方面的传说,使托比叔叔谈起战役之时娓娓道来,有如老将军一般。后来他把自己的母亲描写成是“跟着佛兰德斯驻军一起行动的一个穷小贩……的女儿”。不过,他的曾祖父当过约克郡的大主教,而斯特恩的家人也曾经安排他以奖学金的方式进剑桥大学就读。他于1737年在该校拿到学位,不幸的是1736年的一次肺出血注定他一生和肺病搏斗的命运。被任命为英国国教的教士(1738年)之后,他在约克郡附近的萨顿镇分配到一小块教区。1741年,他娶伊丽莎白·卢姆丽为妻,随即带她和自己一同住在破烂的牧师住宅。她每年将40英镑交他保管,他把其中一部分投资在土地上,还赚了钱。
除此之外,他们生活得很困窘。夫妇两个都得了肺病,而且都神经紧张。斯特恩夫人不久就断言说,全英国最大的房子也容纳不下他们,因为他们生活一团糟,还常吵架。她的堂姐——“才女”伊丽莎白·蒙塔古——把她描写成一个易怒的豪猪,“要想不跟她吵架的唯一方法是躲开她远一点”。他们共有两个孩子:一个夭折,另一个名叫莉狄亚,和她妈妈缠得牢牢的。等斯特恩的母亲和姨妈这两个一直在爱尔兰过着贫困生活的长辈搬到约克郡来,还要他从妻子的收入中每年拿出8英镑来照顾她们时,不幸终于加深了。斯特恩给自己母亲一点钱,求她回爱尔兰去,她却赖着不走。她因流浪被逮捕时,斯特恩也不肯把她保释出来。
经过18年艰辛的婚姻生活之后,我们这位教区牧师觉得任何一个真正信奉基督的人,都容许他有少许通奸的自由。他爱上卡瑟瑞恩·弗曼特尔,还发誓说:“我爱你爱得痴狂,而且一定永远爱你。”妻子控告他不安于室,他矢口否认。由于她已接近发疯,他把她和女儿莉狄亚交给一位“疯人院医师”照顾,自己则继续维持那种暧昧关系。
在这段骚动期间,他写了一本英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巨著之一。他的朋友在看过原稿的一部分之后,求他删除掉“会引起攻击的那些粗鄙的叙述,尤其是出自教士的手笔”。他忍痛删去150页左右。他把其余的部分以匿名的方式送交出版商。该书于1760年1月以《项狄传》(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或《根特》(Gent)为书名出版。这两卷已有足够的秽闻和许多遐想的幽默,使该书成为该年伦敦文坛的一大盛事。老远的费内也传来称羡之语:“这是一本很难解说的书。”伏尔泰说道:“而且是一本极富创意的书,英国人为之疯狂。”休谟也称该书为“虽然很糟,却是近30年来英国人所写的著述中最好的一本”。而在约克郡,斯特恩是该书作者一事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而主要角色已有许多被认出实乃当地人士。两天之内居然售出200本。
这很难描述,因为它既没有形式也没有主题,无头也不见其尾。该书的书名本身就是一个噱头,因为这个故事中担任叙述工作的“根特”,虽然他的“一生和看法”在会被提到,但是这位叙述故事的人却是到第4卷(原著有9卷)第209页才诞生。故事的主干是这位叙述者尚未出生时发生或叙述的传说,其间这位叙述者仍悠闲地在子宫里成形、长大。第1页写得最好:
我真希望父亲或母亲,当然最好是他们两个都一样,因为他们两个人在责任方面一样重大,在生下我时曾经留意过他们的所作所为。要是他们曾想及取决于他们的行为的分量有多重的话——不光是事关塑造一个有理性的“人”,而且可能还影响到这个人的形状和体温,也许还涉及这个人的天分和心智的模样……也许这一切都取决于当时最佳的性情和情趣——要是他们曾适切地衡量并顾及这一切,而且依此行事的话,我真的相信我可能成为世界上截然不同的大人物。
我母亲说:“亲爱的,你可没有忘了给我们的钟上发条吧?”——“老天呀!”我父亲大叫道……“自从创世纪以来,可曾有过一个妇女用这么笨的问题来打断男人的?”
在这个令人尴尬的开头之后,是一大堆题外话。斯特恩没有要讲的故事,更没有大多数小说具备的那种爱情故事。他希望借古怪言谈来讨论一切的方式,以供自己和读者消遣,却没有一定的次序。他就像马场里一匹活泼的马一样,在人生的大小问题之间跳跃不停。在写了64章之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这写序言。于是他就在那里写上一个序,这一招使他有机会玩弄批评他那的人。他认为自己这种方法“最具宗教色彩,因为我以写下第一句开始,而把第二句托付给‘万能的神’”。至于其余的部分,则委托自由组合。拉伯雷曾经用这种方式写过一点,塞万提斯也曾让罗森纳特把他从一段故事带领到另一段故事。罗伯特·布尔顿在为“忧郁”解析之前,也在世界各地漂泊过。不过,斯特恩使前后不连贯升格为一种叙述法,使以后的小说家可以不必顾虑到非得有一个主题或纲要不可。
英国的有闲阶级乐得瞧瞧到底他能为无事而忙到什么程度,也希望能看看到底在约翰逊的时代,用盎格鲁—撒克逊英语写的书是如何写成的。好色的英国人对一个教会人士谈论性和浮夸及托比叔叔裤裆里的裂缝表现出的那种轻快的新奇颇表欢迎。1760年3月,斯特恩到伦敦去啜饮自己的成功之汁,他看到那两卷书卖光时颇为高兴,这两卷及其后的两卷他共拿了630英镑。《项狄传》出书后4个月才出版的那本《约里克先生的布道》(Sermons of Mr. Yorick),在人们知道原来约里克就是斯特恩时也都卖得很好。查斯特菲尔德、雷诺兹、罗金厄姆等人都发帖邀请作者前往,连威廉·沃伯顿主教都邀请他,并以50基尼的巨额金钱来使他惊喜,此举也许是为了避免在其后出书的诸卷中遇到美化过的讽刺文字。斯特恩买了一辆马车,还有马匹,带着欢乐的胜利回到约克郡,并在大教堂里布道。其后他又被推荐到离约克15英里的考克斯沃德城较富庶的教区,他把妻子和女儿带去和他同住,他更以前后不连贯的技巧在那里写成《项狄传》的第3和第4卷。
1760年12月,他到伦敦去看这两卷的发售情形。虽然书摘的评论对他不利,但那一版还是在4个月内卖光。这时,的特里斯特拉姆经医生用钳子夹住而诞生,但他的鼻子走了样。这时作者又抓住这个机会畅谈鼻子哲学,文体则与最饱学的学究一样。一位权威说,婴孩鼻子的形状完全由哺育他的那个乳房的软硬来决定:“埋入乳房之后……鼻子有如埋入跟乳房一样大的奶油一般,也觉得有人安慰,有人滋养,于是就隆起、丰满,也变得更清新,也因而再次复活。”
在伦敦住了半年之后,斯特恩回到妻子身边,妻子对他说他不在时她更快乐。于是他埋首写稿,完成了第5、6两卷。在这两卷中,特里斯特拉姆几乎全被遗忘,而托比叔叔和蒂瑞姆(Trim)下士以他们对战役的回忆和玩具城堡占据了大部分篇幅。1761年11月,我们这位牧师再度前往伦敦。那年最后一天终于看着那两卷出版。这两卷也卖得很好。他和一位“才女”——伊丽莎白·沃瑟夫人调情。他还发誓说他愿意以他担任圣职的最后一块布来送给她,以接触她那神圣的手。然后他肺出血,于是他避居法国南部。他在巴黎待了很久,因此他有机会到霍尔巴赫的“无神论会堂”参加几次聚餐。在那里,他获得狄德罗持久的喜爱。斯特恩一听说妻子病重,而莉狄亚也有点气喘病,便邀她们母女前来法国和他同住。他们三个在图卢兹附近定居下来(1762年7月)。
1764年3月,斯特恩得到妻子和女儿的同意后,离开她们前往巴黎、伦敦、考克斯沃德等地。他写了《项狄传》的第7、8两卷、还拿到了这两卷的预付款,把所得的金额寄了一部分给斯特恩夫人。这两卷于1765年1月出版,得到的赞美极少,托比叔叔的气质已渐微弱。10月,斯特恩开始了前往法国和意大利8个月的长期旅行。他北上之时在勃艮第和家人会合,他家人要求留住法国,他付了她们的费用之后回考克斯沃德(1766年7月)。在几次肺出血期间他写成了第9卷。他到伦敦去看那一卷书出版(1767年1月),还因为托比叔叔向瓦德曼夫人求爱时描写了性爱的成分,掀起了读者的狂热。愤慨的读者向报馆和约克郡大主教投书,要求把这个无耻牧师的教职除去,并驱逐他,不料这位职位高的教士拒绝了。此其同时,斯特恩还为他答应写成的《感伤之旅》收下了预约金,总共有1050英镑之多。于是他寄了更多钱给他太太,还和伊丽莎白·德拉波谈恋爱。
这位女士是当时东印度公司一位驻在印度(1767年3月)的官员的妻子。她出嫁时才14岁,而当时那位官员已经34岁了。斯特恩把自己的书送给她,还答应她说自己一定身心一致地遵照书上所写的去做。有一段时期他们天天见面,还彼此交换柔情的书信。那10封“给伊丽莎白的信”反映出一位即将死于肺病的人最后那股忧戚的情感。“虽然说我在体格的成熟方面拿95分,而你只拿了25分……不过,我在年轻时缺少的东西,我一定以机智和性情来弥补。斯威夫特也没爱过他的斯特拉这么真,斯卡龙也没爱过曼特侬那么切,连瓦勒也没这么爱过萨查瑞萨像我立志爱你、为我这准妻子歌颂得那么真诚!”——因为“我的妻子已活不了多久”。这封信发出以后10分钟他就出血出得很厉害,而且一直流到早晨4点。1767年4月,德拉波夫人在其夫吩咐之下乘船前往印度。从4月13日到8月4日,斯特恩不断地刊载“给伊丽莎白的日志”,这是一份“一个渴望和一位淑女交往的男士在跟她分手之后,那些悲切的感情的日记”。“无论何种代价我都一定要你,伊丽莎白!我一定……很公平、很仁慈地待你,今后我应该不再悲戚。”在8月21日那天的日志里,他写道:“流了12盎司的血。”一位医生告诉他说他有梅毒,他却抗议说:“不可能……因为我在……这15年中连我妻子都没碰过。”医生说:“我们不想和你理论,不过你必须施一剂水银。”其他医师也证实了这个诊断。有一个甚至还向他保证说:“感染病菌的血液的污物已潜伏了20年。”他只有让步,却又为自己的清白辩护。
6月他已康复,回到考克斯沃德。在撰写那本《感伤之旅》时他出血出得更厉害,同时他明白自己来日无多,将不久于人世。他到伦敦,看着那本小书出版(1768年2月),同时最后一次享受老友对他未曾稍减的友谊。正如那本《项狄传》使人忆及拉伯雷一般,这本新书也反映出理查森和卢梭对他日益加重的影响。不过,斯特恩的道德没有理查森那么无懈可击,而他的眼泪也没有卢梭的眼泪那么热、那么真。也许正是这和麦肯齐(Henry Mackenzie)的《感伤的男士》(The Man of Feeling,1771年)才使得“Sentiment”(伤感)和“Sentimental”(感伤的)这两个词在英国如此流行。拜伦认为斯特恩“可为一头死驴发牢骚,也不愿去救助活着的母亲”。
斯特恩最后一次到伦敦享受胜利的果实时着了凉,导致肋膜炎。他写了一封信给詹姆士夫人,在这封哀怨动人的信中拜托她,万一斯特恩夫人去世的话请她代为照顾莉狄亚。死亡之神于1768年3月18日到老伯德街上一家旅馆里找上了他,这时他身旁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享年52岁。他有几分江湖郎中的本事,他把自己扮装成“丑角”的模样。不过,我们也了解他对女人的敏感,及不幸的婚姻给一个能够很精密地观察、很微妙地表达的男人所施的压力之重。他在一生中吃了太多苦,施舍得太多,还写了一本文学史上最奇特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