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把他老年的哲学注入《浮士德》第2卷。在第1卷结尾时,歌德使他走了样的自我,在靡菲斯特的权力下,处于一种破败、绝望而悲惨的状态——对过分欲望的一种惩罚。但是,难道这就是智慧的极致吗?浮士德还没有完全输了他的赌注;靡菲斯特还没有找到一样欢乐,能够使浮士德不再奋发向上。世上真有什么奋发向上而获致生命的完成这回事?歌德以24年的时间努力为这个故事寻求一个终结,这个终结必得包容歌德的思想,或者歌德思想的象征,而且可以给予剧中主角以高尚而且富启示性的结局。
终于,歌德在78岁时,重新面对他的工作。1827年5月24日,他给老友泽尔特的信上说:“我想平静地坦白告诉你……我已再度执笔续写《浮士德》……此事勿与外人言。”诗人拜伦为希腊自由之战而丧生的戏剧性终结,给了歌德很大的感触。如今,他可以将拜伦化身为欧福里翁,作为浮士德与海伦的儿子,来代表一颗不断追寻与受尽苦难的近代心灵,通过与古典希腊沉静之美的结合,终获痊愈。歌德一大清早即振笔疾书,一天最多只能写一页,直到1831年8月,也就是在他逝世前7个月,他向埃克曼宣称,这项耗心费神的工作终告完成——距歌德最初有作此剧的构想,已有59年之久。他曾写道:“最快乐的人,是能将其生命的终结与起始合而为一的人。”如今他说:“此生尚余的时日,我可视之为一项赠礼。我是否能再完成什么作品,我一点也不在意了。”
第2卷的开始第1幕,浮士德在春天的草原上醒来,叙述旭日东升之美,又不时地间杂以对自然的美或壮丽或残暴的赞颂。这一景美则美矣,然则太过重复。歌德一向鼓吹古典的节制,而在这里,他自己却违犯了这一戒律。在这出戏里,他几乎尽其所知地和盘托出:希腊与日耳曼神话,丽达与天鹅,海伦与她的种种,巫师与骑士,仙子与侏儒,狮身鹫嘴怪兽与小矮人,森林女神与水妖、花仙、醉汉、差童、典狱官、御夫与人面狮身兽,星象家与帝王,半人半羊的林野牧神与哲学家……这样五花八门的混杂,比热带莽林还教人昏昏然不知所以,因为它在自然之上又加以超自然,而每样东西又伴以长篇大论或颂歌。
第3幕,海伦上场,使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海伦仍然神奇地以她优雅的风姿和流转的秋波,征服了男人。歌德在叙述海伦与浮士德晤面——古典希腊面对中古的日耳曼——的一场戏,其戏剧艺术可谓达到了顶点。让这两人结合!——这是这个故事的重荷。浮士德像所有被蛊惑的男人一样,把他从法术与战争中获得的权力与财富,全部奉献在海伦的脚下。海伦答应了他的请求,不过,不久墨涅拉俄斯(Menelaus)即挥军而至,打断了他的幸福。浮士德因而披甲上阵,率军往征斯巴达(13世纪,法兰克人征服摩里亚人的记忆)。
日月如梭,幕启处浮士德与海伦所生的儿子欧福里翁已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使浮士德和海伦又爱又喜。他在危岩间嬉戏,与山林水泽女神狂舞。一天,听到战争的警钟时,他一跃而起,冲将出去,坠落悬崖,在奄奄一息之际,他对他母亲说,再见于黄泉:
海伦(转向浮士德):
伤心啊!古谚在我身上应验——
财富与美貌双全,必是过眼云烟。
生的束缚一如爱的束缚,碎裂片片,
我哀伤而痛苦地道别,
容我再一次投入你胸怀前。
珀尔塞福涅 ,接纳我与我子吧。
(海伦拥抱浮士德。她的肉体消失了,长衫与面纱仍留在浮士德的臂弯里。)
于是,第3幕也是最好的一幕,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幕是歌德最先写成的,一度他视之为单独的、整体的一出戏。如果他真是这样做,倒是不错的。此处,鼓起最后的勇气,歌德最后一次攀上诗艺的巅峰,如伯里克利时期一般,将戏剧和音乐结合在一起,并赋予复杂的寓言故事中的人物真实的生命,以适合近代的心智状态。
第3幕的高潮过后,就走下坡了。第4幕是一位国王与一名对手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的宝座。浮士德与靡菲斯特运用法术,使那位国王一战而赢得江山。浮士德邀功,获赐神圣罗马帝国北部滨海的大片疆土。在第5幕里,百岁之身的浮士德已是一位广大辖区的主子,然而还不是他自己。菲利门与巴乌希斯是一对农民夫妇,他们住在一间茅屋里,而这间茅屋却挡住了浮士德大宅院的视野。浮士德给他们一幢比较好的屋子,嘱咐他们迁移。这对夫妇拒绝了。于是浮士德要靡菲斯特跟他的那班小鬼,去赶这对夫妇出门。双方僵持不下,小鬼们即纵火焚宅。这对老农惊吓而死。浮士德不久就觉得老是有不散的阴魂缠着他——这群阴气的女鬼各有她们的名字:贪欲、罪恶、关切、需求、死亡。女鬼对着浮士德的脸吹了一口阴气,浮士德就瞎了。在万念俱灰中,他萌生了一种非自利性的念头:他命令靡菲斯特和他的那班喽啰,筑堤防、填沼泽,在新生地上建造千幢住宅。他看到这块新生地,而且觉得假如他能“与一群自由的人站在一块自由的土地上”,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终将会说:“停一会,你是如此的美好。”他听到铁锹挖土的声音,心想他伟大的计划已在进行,其实是小鬼们在为他掘坟。精疲力竭的浮士德跌倒在地,奄奄待毙。靡菲斯特在一旁冷笑。此时一群小鬼则准备把浮士德的灵魂取往地狱,然而一群天使自天而降,正值靡菲斯特看得出神之际,他们已将浮士德的尸体带往天堂。换上新装的浮士德,在天堂受到格蕾琴的接待,格蕾琴并向圣母求情道:“让我来开导他吧!”圣母首肯,于是此剧在合唱队的合唱声中落幕:
世道无常
仅为表象;
无止无尽者
于焉完成;
罄竹难书者
于焉表尽;
上苍有好生之德
辅我助我永无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