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年至1821年,发生了两件使歌德灵魂深处为之震颤的韵事,而与白蒂娜的交往,并不算在内。1807年4月23日,22岁的白蒂娜拿着维兰德的介绍信,往见年迈的歌德。她是索菲·拉罗什的孙女,马克西米利安的女儿。她的祖母爱过维兰德,她母亲跟歌德卖弄过风情,所以她觉得她在歌德的心中有一种因血缘关系而衍生的较亲密的感情。进入歌德的屋子后,她就投进歌德的怀抱。歌德当孩子一样接纳她,其后的联系也一直是这种的。不过歌德在给她的信里,附上新写的情诗,虽然这些诗并不是写给她的,可是她视之为爱的宣示,而且在她1835年出版的《歌德来鸿》(Goethe’s Correspondence with a Child)也附上这种色调。
其实,这些情诗的灵感大多得自威廉明妮·海泽丽伯——歌德昵称为弥娜的女子。弥娜是耶拿城一位书商的女儿。她小时候歌德就认识她,1808年她19岁,已出落得文静温柔、亭亭玉立。她对歌德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牢记在心,无奈年龄与身份使她觉得自己不宜爱恋与拥有歌德。歌德觉察到她的这份感情,于是写了许多十四行诗给她,以她的名字影射爱情深挚的心。但是歌德并没有忘记,他跟克丽斯汀正式结为夫妻,才是最近的事。在《亲和力》(1809年)一,羞怯、多情而又易受感动的奥蒂莱,写的似乎就是弥娜。
这部著名的小说《亲和力》——正如歌德自己认为的,是他最好的一部,在结构方面,远比迂回曲折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紧凑得多。且看1829年2月9日歌德给埃克曼的信:“全书没有一行不是我切实感悟过的,没有人能看过一遍就得知背后隐含的意思。”的确,该书最大的缺点,就是把太多的歌德、太多的哲学,勉强塞进了不相称的角色里。(他让女孩奥蒂莱写日记,而字里行间蕴藏着他最为成熟的思想,诸如“另一方面对抗伟大的人物,因此除了恋爱以外无法防卫自己”。)可是,也正由于歌德的成分太重,才使全书充满了生命与思想。因为故事里的夏洛特仍是身为斯泰因男爵夫人的夏洛特——受诱惑但又拒绝不忠于丈夫。因为上尉就是爱着友人之妻的歌德,又因为爱德华,那个50岁的丈夫迷恋着奥蒂莱,也正是爱着弥娜的歌德,也因为通过整个故事,就是歌德企图分析自己的恋情。
他在此提议以化学词汇思考性方面的吸引力。他也许从伟大的瑞典化学家托本·奥洛夫·伯格曼(Torbern Olof Bergman)于1775年出版的《亲和力》(Elective Affinities)一书上获得他的题目的。上尉向爱德华和夏洛特两人描述吸引力、冲动和物质分子的聚合:“你们应当亲自去看看眼前的这些物质——它看上去像是死的,实际上却充满着活力。瞧,它们彼此吸引……彼此扭抓、碰撞、吞噬甚至毁灭,接着,它们突然又以……新颖、不同和意想不到的形状重新浮现。”因此,爱德华邀请他的朋友上尉、夏洛特邀请她的侄女奥蒂莱,和他们长留在一起时,上尉和夏洛特坠入爱河,爱德华则与奥蒂莱好上了。爱德华与太太交合时,却想着奥蒂莱,夏洛特则想着上尉,完全是虐心的手法。出生的孩子看起来有点像奥蒂莱,而奥蒂莱也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接着,显然是出乎意外,她让孩子溺毙。她因悔恨而绝食自杀。爱德华伤心欲绝而死,上尉失踪,夏洛特幸存,却已是行尸走肉。一位小镇上的哲人下结论称:“婚姻是一切文明的开始,也是结束。它驯服野蛮,并给予最有教养的人表现他们温顺的最佳良机。对婚姻应无争论的余地,因为它带来如此多的愉快,而它附带的苦难在比例上就不算什么了。”不过,4页后,一人提议试婚制,试婚约的时间一次以5年为限。
1810年,歌德在卡尔斯巴德养病,与年轻妇女调情,已婚四年的克丽斯汀留在家里,与年轻的男子调情。61岁的歌德赢得了一位黑发美貌的犹太女子玛丽安娜·冯·艾本伯格热切的爱,然而跟他私奔的是金发碧眼的斯尔弗·齐格萨。他给斯尔弗的诗上,称她做“女儿、情人、情妇”。歌德的妻子克丽斯汀此时来信,要求歌德忠于她:
白蒂娜跟那个艾本伯格小姐是否已到卡尔斯巴德了?听说斯尔弗和歌德一家也在那里。好了,看你怎么办?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哩。不过,你该不会忘了我吧?也不时想想我,好吧?不论别人怎么闲言闲语的,我还是绝对信赖你的。因为你知道,你是唯一关切我的人。
歌德接信后,送了一些小礼物给她。
歌德几乎每天都写些诗与散文。约1809年,他开始写自传,题为《诗与真》(Fiction and Truth from My Life)。这个标题本身,就意味着作者可能不时有意无意地在真实中掺入想象。他仅微妙地略略点到对夏洛特的爱。不过,他跟弗里德里克·布里翁的艳事则有较完整的叙述。这两位女士当时还健在。对诸如伦兹、巴塞笃、默克、赫尔德、雅各比、拉瓦特等人,他都以不少篇幅加以分析,并多作褒举。对他自己,则未用去多少笔墨,并颇为谦逊。他在笔记里说,这份自传坦承自己的过失,而非宣扬自己的德行。此书是他的心路历程,而非生活纪实。其中叙事少,反省多。这是他最伟大的一部散文著作。
1811年,他收到贝多芬一封赞美的信函,随同寄来的还有贝氏的《爱格蒙特序曲》。歌德与贝多芬1812年7月在特普立兹晤面。贝多芬亲自为歌德演奏一曲,两人又一起散步。小说家奥古斯都·弗兰克有此一说:“不论他们走到哪里,散步的人们都满怀敬意地让路,并对他们行礼致敬。歌德对这种不断的打扰颇为不耐,就说:‘真是烦人!我永远都没法避免这种事情!’哪晓得贝多芬淡淡一笑回答道:‘您老倒是不用烦心,他们大概是对我致敬吧。’”1812年9月2日,歌德在给泽尔特的信中说:“贝多芬的才华是真了不起,不过他的个性可真桀骜不羁。他觉得世界讨厌,并没有错,然而这种态度对人对己都没有什么好处。他逐渐失聪,所以这种态度实在也就情有可原了。”贝多芬对歌德的评语是:“他对我真是极有耐心,极好。可惜这人官气太重。”
歌德的宫廷装束与态度,是他政治生命的一部分,因为他在政界仍然是很活跃的。他的家庭生活已没有什么情趣:他的儿子奥古斯都1812年时已22岁,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庸才,而他太太又痴肥嗜酒。这也不能怪她,因为歌德还是一直在外拈花惹草的。歌德在访法兰克福期间,经常住在约翰·维尔米的乡间别墅里,对维尔米夫人玛丽安娜大为倾倒。1815年夏天,他几乎在那里与维尔米夫妇共处了4个星期之久。玛丽安娜31岁,正值丰满圆熟的女性美的最好阶段。她荡人心魄地唱歌德的抒情诗与莫扎特的歌曲,写得一手好诗,而且跟歌德交换一系列的诗句,多半是模仿哈菲兹、菲尔多西及其他波斯短歌谣的戏作。(哈菲兹的诗1812年已有德文译本。)有些诗是直截了当的色情,诉说相拥之互悦,不过大概也只限于赋诗而已。他们三人9月在海德堡再度碰头。两位诗人一起散步,歌德把玛丽安娜的名字以阿拉伯文写在喷泉周遭的沙上。从那天以后,他们未再见面,不过在歌德17年的余生中,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至于玛丽安娜的丈夫,由于自己的妻子能使一位文名如此之盛的大诗人动情,也就更珍爱玛丽安娜了。玛丽安娜回敬的诗文,并不弱于歌德之作。歌德把玛丽安娜的诗文和自己一部分的诗,收在1819年出版的《西东诗丛》(West?stlicher Diwan)里。
在歌德与玛丽安娜诗文往返期间,歌德的夫人克丽斯汀去世了(1816年6月6日)。歌德在日记中写道:“她去世时曾做可怕的挣扎……空虚与死寂在我体内,也在我周遭回旋。”一连几年,歌德十分沮丧。他年轻时代的恋人,如今已是凯斯勒枢密官夫人的萝特·凯斯特诺,1816年9月25日带着女儿来访时,歌德似乎没有忆起一点感情,他所谈的全是一些礼貌上的应酬话。1817年,他的儿子奥古斯都暂时放下了荒唐的生活,与奥特丽·普格维斯结婚。歌德让儿子媳妇跟自己同住。奥特丽使家里又充满了生气,不久又为歌德添了孙子孙女,于是这位年迈的诗人又有了活力。
乌尔瑞克·丽沃兹弗助了一臂之力。她是歌德在卡尔斯巴德认识的阿玛丽·丽沃兹弗三个女儿中的一位。1821年8月,他在马里恩巴德遇见了她,她后来回忆道:“当时我在斯特拉斯堡的一所法国供膳宿的学校已待了9年,年仅17岁,我从未听过歌德之名,更不知他是一位著名人物,而且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因此与这位可亲的老绅士为伴,一点也不感到羞怯……就在隔天早上,他要求我与他一块儿散步……几乎每天早上,他都带着我和他一块儿散步。”1822年,他回到马里恩巴德,“整个夏天,歌德对我非常亲切”。一年后,他们在卡尔斯巴德相遇,不久他们就在当地引起了闲言碎语。这时,诗人肯定他的爱已超越父爱。卡尔·奥古斯都公爵力劝乌尔瑞克嫁给歌德。假如她愿意,他将给她的家人一幢在魏玛的房子,而且在诗人死后,她每年将获得一笔1万泰勒的津贴。然而母亲和女儿都拒绝了。歌德孤独地回到魏玛,将自己的失望沉浸在墨水之中。乌尔瑞克活到95岁。
1821年,耶拿的音乐指挥卡尔·泽尔特带了一个人到魏玛见歌德,此人就是当时年方12岁的门德尔松。泽尔特已经引导门德尔松进入音乐的世界,甚至还教他作曲。如今这位小钢琴家的琴艺,使这位老诗人大为惊异赞赏,他还一定要留门德尔松在魏玛跟他多住几天。门德尔松于11月6日写道:“《浮士德》与《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作者,每天早上都亲吻我。下午我为他弹两个钟头的琴,部分是巴赫的赋格曲,部分是我自己的即兴曲。”11月8日,歌德安排了一个欢迎会,把门德尔松介绍给魏玛文化界。11月10日,门德尔松写道:“他每天下午打开琴盖时,总说‘今天我还没听你弹过。来,弄点声音给我听听!’然后,他就坐在我旁边听。你真没法想象他有多么好,多么热情。”泽尔特想带他的学生门德尔松回耶拿时,歌德又挽留了他几天。门德尔松自是乐不可支,他写道:“大家都感谢歌德,好多女孩子跟我都抢着亲他。奥特丽·普格维斯搂住他的脖子,由于她生得俏丽,歌德老是跟她闹着玩,这个情景真是美好极了。”在悲剧背后,也有欢乐的时刻,而这是史学家常注意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