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4年6月,席勒与歌德同出席在耶拿举行的自然科学会会议。在散会时席勒碰到歌德,席勒表示展出的生物样品没有生命,对了解自然不能提供真正的助益。歌德颇表同意,于是他们的谈话继续下去,直至他们抵达席勒的住所。歌德后来回忆道:“这席谈话诱我走进了席勒的家,我对他说明《植物的变形》(The Metamorphosis of Plants)”——歌德的一篇论文,大意是说一株植物的几乎所有部分,都是叶子的变形或是由叶子演变而成的。“席勒听得很入神,也很能了解我所说的。不过等我讲完了,他摇摇头说,‘这不是实验,而是一个观念’。”换句话说,这是一项尚未经观察或试验而证实的理论。席勒的评语很使歌德不快,但也使歌德觉得席勒有其独立的人格和精神,由此增加了对席勒的敬意。歌德说,席勒的太太,“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增进我们彼此的了解,不遗余力”。
1794年5月,席勒签下了一纸合同,主编一份叫作《四季女神》(Die Horen)的文学月刊。他希望邀请的撰稿人有:康德、费希特、克洛普施托克、赫尔德、雅各比、伯格森、克尔纳、赖因霍尔德、洪堡、施莱格尔,最主要的还是歌德。6月3日,他致函歌德,说明该刊的主旨,又说:“此中附函表达了一群爱戴您的后辈对您的希望,恳请惠予赐稿。我们深信您的相助当是本月刊成功的保证。”歌德回答说,他很乐于撰稿,并表示“与贵编委会作密切的联系,必能使目前滞缓的我激发出新的生命”。
于是,文学史上最足珍贵的联系就这样展开了,彼此的友谊也因此而持续了11年之久,直至席勒逝世。在现存的999封信件中,最有价值的也许当推第四封信(1794年8月23日)。席勒在与歌德经过几次晤谈之后,在该信中细陈彼此的不同,笔调不卑不亢,客气而公允:
最近与您的几次谈话,启动了我封存的诸多构想……许多我没法抓牢的观念,从您处我得到了新的、预期之外的曙光(所以我称之为您的观念之于我的概括印象)。我的一些揣测性的观念,需要客体,是您使我走上发现它的正途。您沉静与明晰的洞悉力,使您不致误入歧途……而这正是我欠缺的……以致我常迷失了方向。您正确的直观掌握了一切事物,而这种直观比旁人费心费力的分析还要完美……您心灵的透视力未曾借助于哲学,而事实上一般人只有从哲学上才能学得这种能力……您寻求自然中的必要,可是……您为自然的每一部分寻求解答时,您是将自然视为整体的。您是从大自然的万象中,找寻个别现象的意义。
歌德的回信(8月27日)聪明地避免了对席勒心态的分析:
您的来信是我在生日(正是在这个星期)收到的最佳礼物,在信中,您以恳切的笔调综述了我的存在,并以您的共鸣鼓励我善用我的能力……暇时与您促膝长谈实为一大乐事;我也认为与您共处的那段日子,是我生命的新纪元;因为在我而言,在那样意外的碰面后,我们不禁共同对生命有了新的兴趣。
歌德紧接着(9月4日)邀请席勒前来魏玛共度数日。“在这里您可以不受打扰地做任何您想做的工作,我们也可以在此闲暇中交谈……我想在我们分开时是总能获些实益的。您该完全照您喜欢的方式过,尽可能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席勒欣然接受,不过先关照歌德说:“气喘病强迫我整个早晨都得躺在床上,因为我在晚上病发得凶。”9月14日至28日,席勒即在歌德处做客,几乎是歌德的病人。年长的歌德对这位病诗人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不让人打扰他,照料他饮食,教他要爱新鲜空气。席勒返回耶拿后,于9月29日致谢函说:“我又回家了,不过我的心思还留在魏玛。我得花很长的时间来思索您唤醒的我心中观念。”而后(10月8日),以他惯常的热切,他说道:“我似乎觉得我们有必要立刻把我们对‘美’的看法加以澄清。”
其后的3个月均用于《四季女神》创刊号的准备工作中。创刊号于1795年1月24日问世,第2册于3月1日推出。其后的3年,《四季女神》月刊都能每月按时发行。歌德自魏玛的报道(3月18日)称:“大家争着看,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始了。”4月10日,席勒对歌德表示:“康德来函,不过要求他的稿子得缓一缓……我真高兴把这个老鬼也抓了来一起干。”歌德则要求他自己的作品不要署名,因为里面有一部分来自他的《罗马挽歌》,他觉得其中部分对肉欲的描写似乎有些不合他枢密院顾问官的身份。
在成功的兴奋下,席勒又说服了歌德加入他的另一份期刊,这份刊物《摩萨年鉴》(Der Musenalmanach)从1796年至1800年,每年出刊一次。其中的佳构当属这两位诗人合作的《讽刺诗刊》(Xenien)——飨客的警句。席勒对克尔纳解释他的这项构想说:“这份东西全由警句组合而成,每组警句是由一对句组成。主要是刁滑的讽刺,特别是针对一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而发,时而闪现出诗的或哲学的观念。全篇不下600个对句。”歌德表示,他们是要以这个计划作为对批评者的反击方式,取笑那些夸大的作家与中产阶级的口味,并激发德国读者大众对文学有更锐利的品尝能力。他们欲将这些“礼物”送给敌对的阵营使其“如同尾巴着火的狐狸”。这些警句式的短诗均未署名,其中有些是歌德与席勒共同的杰作。因为很多这些批评是针对作者或某些论点而言,现已无从查考,时间已经吞没了他们的怒火。其中有一节诗,为歌德所写,特别值得一提:
时时为整体而奋斗,假如你自己不能成为整体,你就得将自己归属整体之下,作为其善尽己责的一分子。
另一节诗,相信为席勒所写,扩大了这一思想:
你在死神之前害怕吗?
你希望永生吗?
做一个完人,虽死犹生。
歌德与席勒在友谊日增的几年中,写下了几篇他们最好的诗篇:歌德的《科林斯新娘》(“The Bride of Corinth”)与《上帝和拜亚德》(“The God and the Bayadere”);席勒的《行》(“The Walk”,1795年)、《伊比克斯之鹤》(“The Cranes of Ibycus”,1797年)和《铃之歌》(“The Song of Bell”,1800年)。席勒尚有一篇论文《论质朴与感伤的诗》(1795年),歌德也来了一部《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
所谓《论质朴与感伤的诗》,席勒的意思是指源于客观认识的诗,与由自省的感情而生发的诗,也就是影射歌德与席勒的异同。所谓“质朴”的诗人,并不是说这类诗人简单、肤浅或懵懂,而是这种诗人极能适应外在世界,致使他觉得自然与他之间毫无对立之感,他由直观来认识“实在”。席勒并举荷马与莎士比亚为例。随着文明渐趋复杂与造作,诗也渐渐丧失了其客观的直接性与主观的和谐性。冲突因之而起,诗人必须通过想象与感觉,重新掌握自身与外在世界的和谐。于是诗即变成自省的,满布了思想的阴霾。席勒认为,希腊的诗歌大多是属于质朴式的或直接的,现代诗则多半是不和谐、不统一及怀疑的产物。最佳最理想的诗人,要能同时把单纯与繁复的探索方式,一并表现在一种诗的形式里。歌德后来指出,这篇论文成了古典与浪漫文艺论战的滥觞。
从《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孕育过程,可以看出歌德是如何创作的。这个故事的构想始自1777年,于1778年完成第1册后搁置一边,第2册直到1782年7月才完成,第3册和第4册分别于同年11月和1783年11月着手进行,第5册和第6册又拖了3年。歌德称这6册大部头的书为《威廉·迈斯特的戏剧生涯》,并将部分念给朋友们听,而后就抛诸脑后了。在赫尔德与安娜·阿马莉的敦促下,1791年再次提笔续写,1794年6月又完成第7册和第8册。这些手稿都交给了席勒,席勒即不断寄回他的批评、建议与鼓励,这情景就像是一个接生婆在协助一场难产一样。1796年全书终于付梓。这最后的产品,无疑在结构上很弱,情节混乱,只有部分写得好,不过全书也反映了歌德在冲突的兴趣与模糊的理想之间,彷徨无措的一面。席勒笔下果断而自信的歌德,实际隐藏了很多内心的震撼与挣扎。
德文“Lehrjahre”即学习阶段之意,指主人翁威廉·迈斯特在德国同业公会做学徒痛苦的成长过程。由的主角,显示了歌德在童年时就有过恋情,及他对戏剧的持续爱好。故事的进行是通过一组伶人在数十个城邑中各种各样的遭遇,反映了生活的教训和德国的生活景象。歌德忠于他本身的不忠实,将他故事里的英雄塑造成抛弃情妇的薄情郎。威廉·迈斯特不是一个迷人的角色。他顺着外在环境的变动或个性,而由一个状况或想法进入另一个状况或想法,如此而已。在他的恋情中,总是女子采取主动。生而为中产阶级,他总羡慕贵族,一心希望终有一天也能跻身贵族之列。另一个角色弗林比较有吸引力:她是一个标致的女伶,桃色事件频传,但她愉快开朗的个性非常具有感染力,而且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罪恶。最突出的角色当推迷娘,她跟随着她年迈的父亲弹着竖琴吟游,以赚几个小钱糊口。歌德对她的形容是“德语说得很不好”,可是她的那首歌《你可知那地方》唱得美极了。她爱上了威廉·迈斯特,而威廉·迈斯特对她只像爱一个孩子一般。迷娘看到威廉·迈斯特在瑟瑞萨的臂弯里之后,抑郁而终。安布洛瓦斯·托马斯把她从这800页的书里挖出,为她谱成一出哀艳动人的歌剧(1866年)。
席勒赞美《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一书沉静的风格,及对一个闯码头戏班子的真实描写。不过也指出了时间的前后矛盾、心理上的不可能性及人物塑造上的缺失。他也提出他对剧情上的意见,及故事应如何收尾为佳的观点。歌德对他说:“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可是33年后,歌德对埃克曼坦承,只有做这样的表示,才可使他的小说不致受席勒的影响。其他的书评家,态度可不这么友善了,有人批评这部书简直是一个巡回的妓院。夏洛特抱怨说:“歌德在处理高尚的感情时,总要撒点脏东西在上面,似乎要剥夺人性追求神圣的权利。”这部小说倒也不该受到这么多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它也有不少美好的片段,能使人忘却世界的烦嚣。
1796年3月23日,席勒再度前往魏玛的歌德家中做客。他们携手为剧场工作。歌德自己选择上演的剧本,自己训练演员。他说:“凡是病态、荏弱、哭哭啼啼的及恐怖、可怕、非礼的,皆在摒除之列。”观众通常仅限于宫中人士,有时也邀请耶拿的学生。施莱格尔尖酸地说:“德国有两个国家剧场,一个是有5万名观众的维也纳,一个是有50名观众的魏玛。”
席勒于4月12日回到耶拿,他与剧场的再度接触促使他从历史、哲学与诗歌,又转向了戏剧。他早想就华伦斯坦写一出戏。歌德也敦促他。11月,歌德赴耶拿,在那里住了一阵子,与席勒朝夕相处。歌德返回魏玛后致函席勒:“望善用时光,着手您的新剧,以便我们得以就此加以讨论。”
在席勒着手《华伦斯坦》之际,歌德受到约翰·海因里希·福斯叙述德国的生活与感情的田园诗《路易丝》(Luise,1795年)的启发,也尝试起这种体裁来了,他于1798年出版了《赫尔曼与多萝西娅》(Hermann und Dorothea)。赫尔曼是一个强壮、健康、腼腆而安静的男孩子,他有暴躁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家里经营着一个小客栈,并在靠莱茵河的村庄里有一大片农场。由于边界的村落为法国人攻占,大批难民涌进了这个莱茵河畔的小镇,赫尔曼家人准备了一些衣物食品,让赫尔曼送了去。在救济难民的人群中,他发现了一个小姑娘,“体态丰满”“足踝玲珑”,她给难民帮助与慰藉。他爱上了她,几经周折之后,姑娘终于成了他的妻子。故事以六韵步诗行写成,充满了田园生活的风味。其中呼吁国人驱除法国侵略者的呼声,也很使德国人的爱国情怀得到满足。一般读者对他过去的两出戏《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和《塔索》总觉异国味太重,而且艰涩难懂。如今这篇叙事诗又大大受到读者的欢迎,歌德自《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他的读者几乎仅限于萨克森—魏玛地区。
1798年至1800年是席勒声誉的鼎盛时期。1796年11月28日,他致函克尔纳说:“我仍在苦苦构思《华伦斯坦》,而这出戏到目前为止仍不成形,无终无了。”他起先以散文写,而后又改用诗的形式。他研究《“三十年战争”史》,所以部分材料在他而言是颇能得心应手的,可是角色太杂、事情太繁,他原想写成一出五幕剧的,如今只好放弃此想。他决定以《华伦斯坦的军旅生涯》(Wallensteins Lager)为其序幕,而将全戏分成两部,皮柯洛米尼说明如何策划罢黜一位谋反的将领,而以华伦斯坦的女儿与一个主谋者的儿子之间的恋情展开故事。下集华伦斯坦之死是故事的重心所在。
歌德于阅毕该序幕后,深为其逼真的描写所动,其为以后的发展预埋的伏笔又处理得非常巧妙,所以,他坚决主张在上部尚未完稿之前,即先行在魏玛上演《华伦斯坦的军旅生涯》(1798年10月12日)。也许这是歌德的一着妙计,这样一来,席勒就不得不完成他的大作了。1799年初,席勒赴魏玛推出《皮柯洛米尼父子》(Die Piccolomini),1月30日首演,颇受欢迎。他返回耶拿后即废寝忘食地着手《华伦斯坦之死》。1799年3月19日的一封信,显露了一位作家在充满创作热情时的状况:“我真是怕完成我工作的那一刻,而我又同样强烈地希望这一刻的到来。我觉得现在获得的自由,要比我历来所受到的束缚还要令人难受。那些束缚我的东西全消逝了,我只觉着无尽地孤悬在空中。”
《华伦斯坦之死》的彩排与首演(1799年4月20日)是很令人兴奋的,而且极为成功。连极为挑剔的魏玛观众,都认为这是戏剧界的一大杰作。席勒已达到他登峰造极的阶段。他将对白缩短,情节加强,各个要角都是鲜活而有力的。所有的伏笔都汇聚在悲剧的收场——一个伟大人物毁于其无限的野心与自负。席勒觉得他现在可以跟歌德站在平等的地位分庭抗礼了。在戏剧方面,他们也确实已不分轩轾。也许是由于歌德的建议,奥古斯都公爵给席勒的年俸增加了200泰勒,并邀请他住在魏玛。1799年12月3日,席勒举家迁往魏玛,其宅邸距歌德处仅一箭之遥,这两位诗人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见面。
在此同时,席勒乘胜着手另一出戏。1799年5月8日给克尔纳的信说:“多谢老天爷,我又碰到题材上乘的一出悲剧了。”为《玛丽亚·斯图亚特》一剧,他翻遍史料,可是他没说他要写历史剧。他只是想以历史作为材料与背景,写一出戏就是了。他把事情与年代重新安排,以加强戏剧的连贯性与戏剧效果。他强调伊丽莎白个性中不开朗的成分,并把玛丽亚塑造成几乎完美无缺的女英雄。他又使这两位女王面对面,造成戏剧性的对峙。在正史上并无这两位女王碰面的记载,这一幕在戏剧上却是极强而有力的一场戏。此剧1800年6月14日在魏玛上演时,席勒再度获得嘉评。7月,他着手《奥尔良的圣女》(Die Jungfrau von Orleans)。他再次改编历史以配合戏剧的需要:他将圣女贞德描述为逃脱了英国人的囚禁,奔往战场援救国王,并在战场上功成身殉,而并非如正史所载被焚而死。此剧在莱比锡首演时,为席勒赢得了空前的成功。
歌德对这位后起之秀是否有些妒忌呢?一点也不,他为席勒的成功而高兴,28年后他仍然对席勒的那出《华伦斯坦之死》赞不绝口:“这是一出无与伦比的戏。”不过,他并不认为席勒在诗歌方面赶得上他在戏剧方面的卓越地位。他觉得席勒的诗哲学味太重,而且在诗的韵律方面并不到家。一些席勒迷打算在席勒剧院为席勒庆祝一番,歌德予以禁止,认为此举太过浮夸嚣张。1800年7月,歌德赴耶拿隐居静修,席勒仍留在魏玛。在席勒11月23日的谈话中,仍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完好无损的。他推赞歌德是“自莎士比亚以来,最有才华的作家……在我们6年来亲密的交往中,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正直的为人。他有高度的荣誉感与是非之心……对构成家庭快乐的错误观念,及对婚姻的恐惧,使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这是他唯一的弱点。”席勒的妻子,正像魏玛的其他女士一样,不愿在她家里容纳克丽斯汀,而且在席勒与歌德现存的来往信件中,席勒也很少提到克丽斯汀。
歌德与席勒之间的友谊,至少证明了一位古典派与一位浪漫派的天才,是可以和谐相处的。他们之间几乎每天都有联系,他们常在一起进晚餐,歌德常将他的马车供席勒使用,他还不时送给席勒酒商刚送到的老酒。1801年4月20日,歌德的便条:“今晚一块儿散步,一直到夜阑。”6月11日:“再见了!并请代向夫人问安,希望我回来时,得以见到你的新成果。”1802年6月28日:“就此奉上我庄园的钥匙,愿你尽情享用。”席勒过世后22年,歌德还对埃克曼表示:“我能结交席勒实是大幸,尽管我们性情相异,我们的倾向却走向相同的目标,这使我们无所不谈,竟至在生活上若是少了对方,就觉得是很大的憾事。”
在他们相处的最后几年中,两人都受到病痛的折磨。1801年春天,歌德患失眠症、心绪不宁、重感冒及溃疡,有一个阶段他竟长期的不省人事,魏玛几乎在等候他的死讯了。1月12日,夏洛特·斯泰因在给她儿子弗里兹的信上说:“我今天才知道自己仍是这样关切着我过去的朋友歌德,他9天来严重的病情,使我寝食难安。”她曾把克丽斯汀的儿子奥古斯都接至家中小住,给以细心照顾,以减轻自己的不安。歌德的复原是缓慢而痛苦的。他致函夏洛特·斯泰因说:“重返人世,实备极艰辛。”
1802年,席勒由于剧本的演出与出版,已颇有余裕,于是在魏玛置产,以7200金币购屋一幢,歌德协助他把过去在耶拿的房子出售。1803年3月17日,席勒推出《墨西拿的新娘》(Die Braut von Messina),他坦承此剧有意与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甫斯》一比高下,此剧大意是描写两兄弟同时爱上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原来竟是他们的亲妹妹。该剧并不受欢迎。歌德于1803年推出他的《自然之女》一剧,也遭到同样的挫败。
在《自然之女》演出期间,观众中有一位女士——斯塔尔夫人,此人颇为不俗,她是在为自己的一部书《德意志论》(De L’Allemagne)搜集材料。1803年12月,她第一次与席勒晤面:
在魏玛公爵与公爵夫人的客厅里,在那充满灵气与高昂兴致的场合里,他(席勒)的法文朗诵得很好,但他并不以法文交谈。我总觉得我们的戏剧体系是要比别人优越些的,可也并不嚣张地表现出来。他并不拒绝跟我在一起,对他并不流利的法文,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从他并不顺畅的语句中,我立刻发现了极多的见地,我对他个性的单纯很是吃惊……我觉得他非常谦逊……非常和善,从那一刻起,我就给他倾慕的友谊。
席勒对她的评语是:“她是法国知识文化的化身……她唯一的缺点是太健谈了。你得集中全力才能跟得上她。”12月24日,席勒把她介绍给歌德,且看歌德的记载:“最有趣的一个钟头。我简直没有机会说一句话。她的谈吐很好,只是话太多了些。”她的记载与歌德的差不多,只是稍有变动。她说歌德的话讲得太多,她简直没机会说一个字。她的书把德国介绍成“思想的祖国”。她写道:“全欧洲见闻最广、思维最缜密的德国作家,在文学与哲学上居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简直不可思议。”
席勒的《墨西拿的新娘》一剧是失败的,为了赢回观众的好感,席勒在歌德的建议下,采用通俗的威廉·退尔(William Tell)的故事,做他下一出戏的主题,而他也立刻为这个主题吸引了。歌德于1820年回忆道:“他在收集了所有必要的材料后,就一口气地写下去……直等他写完该剧,才离开位子。疲倦的时候,他就伏在桌子上睡一会儿。一醒来就大嚷着要浓咖啡提神。全剧6个星期就完工了。”
席勒将威廉·退尔的传奇故事当作历史素材。威廉·退尔曾于1308年领导瑞士反抗奥地利。这一反抗活动确有其事,可恶的奥地利监督官格斯勒也确有其人。据传说格斯勒曾经答允退尔,假如他能射中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以证明他“神射手”的美誉,就宽恕他的一切反叛行为。退尔将两支箭插在腰带内,用第一支箭射中了苹果,格斯勒问他这第二支箭打算做什么用的,退尔回答说:“假如第一支箭射中了我的儿子,这第二支箭就是用来对付你的。”该剧1804年3月17日在魏玛推出时,大受喝彩,不久在其他地方也受到同样的欢迎。该书出版后,在数周内,就销售了7000册。席勒此时所享的盛名,尤高于歌德。
可是他的生命已剩下不到一年了。1804年7月,他的疝气症已到了极严重的地步,医生几乎束手无策,席勒也希望就此了结残生。不过他又渐渐康复,并着手另一出戏《德米特里乌斯》(Demetrius)。1805年4月28日,是他与歌德最后一次晤面。其后歌德返家,席勒疝气复发,而且来势凶猛。29日,病况益危。海因里希·福斯记载道:“他的两眼深陷,每一根神经都痉挛着。”文学创作的紧张压力、肠炎加上肺疾的一齐并发,夺去了席勒的生命。歌德后来说:“席勒从不多喝酒的,他是非常有节制的人,可是在他体力日衰的最后阶段,他不得不借助于烈酒,以刺激起力量。”5月9日,席勒平静地面对死亡:他跟妻子、4个子女及他的朋友一一道别,尔后就此长眠。验尸的结果,显示席勒的左肺已完全为肺结核所毁,心脏不健康,肝脏、肾脏与内脏各部分都有毛病。医生对奥古斯都公爵表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实在不能不惊异于他怎么能够活这么久的。”
歌德此时也重病在身,所以没有人敢告诉他席勒的死讯。5月10日,克丽斯汀的饮泣,使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他给泽尔特的信上说:“我自觉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然而去世的是我的朋友——席勒,他是我一半的生命。”歌德以剩余的另一半生命,走完了他自己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