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化名为穆勒(M. Jean-Philippe M?ller)前往意大利旅游,因为他怕盛名之累。这年他37岁,却较之年轻人更具英气,也更具学养,对意大利的历史与艺术也有些认识。9月18日,他在致赫尔德的信中说:“我希望回去时也是全然再生之人。”在给奥古斯都公爵的信中说:“我希望带回去的是完全洁净的、更充实的身心。”在致友人的《意国鳞爪》中,记载着意大利生活的种种特色,他借用一则古老的题词“也在古廊里”为之序。在其他的记载里,我们也可看出他对地中海的阳光是多么的满意,在进入意大利时,他嚷着:“我又相信上帝的存在了!”他也爱意大利的风土人情,喜欢他们的坦诚、生活的自然、谈吐的热情与风趣。他既是诗人又是饱学之士,他对气象的殊异、地质的形成、矿石及各种动植物多有观察,他甚至喜欢在岩石上跳跃的蜥蜴。
他急于一睹罗马芳颜,在威尼斯、伦巴底、托斯卡纳,都只作走马观花式的过访。不过,在维琴察做了相当久的逗留,为的是欣赏帕拉迪奥建筑古典的单纯与雄健之美。此行更是大大加深了他对哥特式建筑的反感:“烟管似的屋宇,小小的尖塔,顶端繁复的虚饰……如今,感谢上帝,我已完全抛开,永不回顾……帕拉迪奥已为我启开通往各种艺术的平坦大道。”由此,他重返维特鲁维亚,他是由加利亚尼的一个版本中得知的。古典的风格如今是他最热衷的,这种风格洋溢于他的作品与思想中,他也把过去的一些作品,诸如《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与《塔索》,重新改写成古典的格局。在威尼斯,巴洛克的宫殿似乎过于浮夸,过于显出女性的雅致,他情愿看古典建筑的残垣与博物院中的雕塑。但他的热血也为韦罗内塞和提香的色彩与傲岸而沸腾。
在费拉拉,他没能找到幽禁塔索的宫殿。在博洛尼亚逗留3天,佛罗伦萨仅做3个小时的观赏后,取道佩鲁贾、特尔尼、塞特·卡斯特里,于1786年10月29日抵达罗马。他突然有一种谦抑之感:“所有的路都开向我,因为我以谦逊的心而行。”
他的意大利语还不娴熟,他找到德国人在意大利聚集的区域,尤其是艺术家群居的地方,因为他想学点东西,至少学点绘画与雕刻的原理。考夫曼爱慕他的热情与俊美,给他画了一幅像,突出他的黑发、高傲的前额、清澄的眼睛。他与蒂施拜因结为密友,而出自蒂施拜因手笔的那幅歌德肖像,其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已征服了古典的拱廊。早在歌德起程赴意大利之前,他就与这位画家联络了。他们于11月3日初次晤面,地点是圣彼得广场,歌德先认出了这位画家,于是简洁地自我介绍:“我是歌德。”在蒂施拜因致拉瓦特的信中,对歌德有一段描述:
我觉得他跟我料想的十分相近。唯一使我惊异的是,这样一个具有深度感性的人,会如此的持重、安详,他能在任何情况下泰然自若。更令我欣喜的是他生活的单纯。他只要求我给他一间小屋,使他能不受打扰地睡觉与工作即可。他的饮食起居都是极简单的……此刻他就坐在那个小屋里,从清晨到晚上9点,写他的《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然后,出门,研习伟大的艺术作品。
蒂施拜因在艺术方面常做歌德的向导,为他画了一些画,并为他搜集名画的复制品。歌德自己也为一些特别喜欢的地方作了写生画,以便日后回忆。他也尝试雕刻,雕成海格力斯的头像。他承认自己并无造型艺术的禀赋,不过他觉得这些尝试增加了他的造型感,并有助于把他想写的东西写得更生动。他熟读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如今在这里,我感到它的无上价值……现在,起码我的心灵得以沉静地扬升出最伟大、最纯净的艺术创造。”“整个世界的历史都展现在这里……我仿佛觉得自我来到罗马的那一天开始,我已获得真正的新生……我已脱胎换骨。”同时,他对画室里“优美的”模特提供的活艺术,似乎也很感兴趣。他的罗马之行,完成了他自出任公职以来的反浪漫主义。如今,葛兹的狂乱和维特的眼泪,对于心智成熟的歌德而言,似乎是情绪不平衡的一个标记。他说:“浪漫是病,古典是健康。”不过,在他对古典的大理石像、石柱、柱头、山形墙及希腊雕塑纯净的线条倾注的热爱上,仍然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如果我们真要一种形式,我们势必要重返古希腊去寻求,在古希腊的作品里,总呈现着人类之美。”正如温克尔曼一样,歌德在希腊的文化与艺术里,只看到了“阿波罗精神”——形式与节制的高扬。他此时几乎忽略了使希腊的宗教与生活染上丰富色彩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其实在歌德的爱情中,也正是满溢着狄奥尼索斯的那种奔放的狂热。
歌德就是在这种古典的狂喜中,以诗重写《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1787年),他决意与拉辛甚至欧里庇得斯分庭抗礼。由于他仍然珍视夏洛特在他内心留下的余烬,他让这位希腊公主的言谈中,也带着那位德国男爵夫人的温婉与含蓄。他把这个古老的故事说得很好,把繁杂的神话与家系交代得一清二楚。他把斯基泰人(Scythian)刻意写得很好,而加强了情节。而且,他大胆地改变了结局,以人即使对“野蛮人”也有其道德上的责任来收尾——这种结局在希腊剧中是罕见的。只有精通德文的人,方能欣赏歌德的这出戏。泰纳,一位知名的法国剧评家,而且对拉辛的戏剧颇在行,他说:“歌德的《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在现代戏剧中,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出戏及在《塔索》一剧中对夏洛特的怀念,重燃起歌德对她的情感火焰。歌德突然前往意大利,使夏洛特受到很大的创痛,加上歌德也没把夏洛特的儿子一起带去而交给了佣人,她立刻把爱子弗里兹接回,而且要求退回所有她给歌德的信件。歌德由罗马回信道歉(1786年12月8日、13日、20日),她回信(12月18日)谴责是“痛楚的甜蜜”。歌德的答复(12月23日)是:“得知你病了,而这病竟是由我的错而起,令我万分难过,此情实非笔墨得以道尽。宽恕我,我如今是与生死相搏,内心的苦楚也是难以言表。”夏洛特终于原谅了他。歌德在1787年2月1日的信上说:“现在我可以比较快活地去工作了,因为你说觉得接读我的信是一大乐事。”
就在那年的2月,歌德与蒂施拜因远赴那不勒斯。歌德两次登上维苏威火山。在他第二次的尝试中,一场小规模的塌方使他的头与肩部挨了不少灰尘。在面对庞培城古典的废墟时,思古的幽情油然而生,见到帕埃斯图姆的希腊庙宇时,又赞叹其单纯的庄严。回程中,他取水道往巴勒莫一游,又赴陶尔米纳的希腊剧场缅怀一番,于6月重返罗马。他越来越爱那“世界上最壮观的城邑”,要求奥古斯都公爵准予他续假至1787年底。假期届满时,才依依不舍地挥别这个古城。他于1788年4月25日离开罗马,取道佛罗伦萨、米兰、科莫,于6月18日抵魏玛。每天他都在忖度,不知奥古斯都公爵、宫廷里的人及夏洛特,对脱胎换骨的歌德会是怎样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