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些搞政治的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欢迎歌德来到魏玛。维兰德在1775年11月13日致拉瓦特函中说:“我得告诉你,歌德从星期二起就跟我们在一起了,3天来我对他又爱慕又佩服,这种感觉实非笔墨所能道尽,然谅你当能想见。”同月,宫廷中掌事在致歌德双亲的函牍中表示:“令郎已是公爵的挚友……此间贤淑女子对他更是爱慕至极。”
但是其间也有阴霾。公爵本人甚喜狩猎与杯中物,歌德起先也陪同行乐。克洛普施托克公然指责歌德诱使亲王玩物丧志。公爵夫人路易丝深恐歌德会导致自己的丈夫疏远了自己。其实歌德是在用他的影响力使公爵与其夫人重修旧好,虽然这个婚姻本身并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有些官场里的人,将歌德当成具有异端信仰与浪漫梦想的人物,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于是,有不少人自告奋勇地要为歌德辩护或决斗。一次,歌德一时兴起,想居住城郊——在城门外,距公爵府邸并不远——奥古斯都公爵于是叫一些佃户迁了出去,不知情的人对歌德大为不满。歌德于1776年4月21日迁入。他在此摆脱了宫廷的繁文缛节,学会了种菜植花。此后有3年的时间,他一年到头都住在这个地方。1782年后,他仅在夏天来此小住,因为后来他必须迁往城内一座宽阔的大厦中,处理公务,成为政府的一员。
奥古斯都公爵视他为诗人,并邀他前往魏玛当他爵府中的文学饰品,但是他觉察到这位年方二十六的作家,可以成为有实际判断力的人。他派歌德到伊曼纽矿场视察那里的环境与工作情形。歌德勤于此职并颇有见地,使奥古斯都公爵决意让歌德成为枢密院的一员。一位老资格的枢密院顾问官提出抗议,并扬言辞职。公爵与公爵夫人出面调和,1776年6月11日,歌德出任立法枢密顾问官——年薪1200泰勒。歌德减低了他对仕女的注意。维兰德于6月24日对默克表示:“从他决定献身于公爵与爵邸的事务开始,他就以无疵的智慧与缜密心思认真干了起来。”1778年,歌德晋升为那时尚平安无事的战务部大臣,1799年晋升为枢密院的正式枢密顾问官。他颇有改革之念,然而不久即发现困难重重,在上的紧抓既得利益不放,在下的漠不关心,因而不久连他自己也变成了十足的保守分子。1781年,他被任命为公爵府总监。1782年,约瑟夫二世封他以爵位。45年后,他对埃克曼说:“那时我真是心满意足,好像我已成了亲王似的。我简直没有想到这种改变是这样可观,这样好。”
交织在他政治生涯中的,是他生命中最长久、最炽烈、最痛楚的一段爱情。且让我们来听听齐莫尔曼医生1775年11月对他的一位病人所做的非医学性描述:
斯坦男爵夫人有一双大而黑亮的美目,她的声音低而柔,你一眼就能在她脸上看到……肃穆、温婉、和蔼……美德与深度的感性。她完美的宫廷风范,在她一点也不显得造作,反而成了一种罕见的单纯之美。她很虔诚,有着动人的、高雅的心灵。从她优美的姿态与舞步,使你不能不联想到那静谧的月光……她心中充满了平和。她33岁,有几个孩子,很敏感。面颊红晕,有着乌亮的头发,肤色带点意大利人的色调。
夏洛特生于1742年,1764年下嫁斯坦男爵。1772年,她已生了7个孩子,其中4个夭折。歌德遇到她时,她还不断因怀孕而不适,身体上的虚弱也在她的性情中掺入了一些节制与怯弱的特质。歌德把她理想化了,因为他有年轻人的热血与诗人的想象力,惯于将现实加以美化。不过他对夏洛特的赞美,还是比不上齐莫尔曼医生。夏洛特是歌德玫瑰园中的一株新的玫瑰:她是贵族,优雅的风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使歌德从她那里学到了她那一阶层的美好风度,泰然自若的稳重、节制与礼度。她对歌德给予的爱是感激的,因为这份爱使她对生命又有了兴味,然而她接受的态度是持着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接受一个比自己年轻7岁的青年的仰慕所应具有的态度——虽然这种爱的增长使寻求体验与充实的心灵十分痛苦。
这不是一种一见钟情的爱,歌德加入魏玛社交圈6周之后,仍然写着“可爱的莉莉”的情诗。但1775年12月29日,齐莫尔曼医生注意到歌德对“夏洛特之美与善”的觉醒。1月15日,他还想摒拒这初发的情意。他对夏洛特表示“我很高兴能离开你”,但到了1月28日他已无法自持。他在写给夏洛特的信上说:“亲爱的安琪儿啊,我不到宫里去了。我太快乐了,简直受不了跟那一大堆人在一起……请容下我对你的爱吧。”2月23日又写道:“我非告诉你不可,你把爱置于我心中,它使我快乐。”
夏洛特也回了许多信,不过有关这段初期的爱情,现存的仅有一封信:“我好像一直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如今我又爱恋起这个世界了,这是由于你的缘故。我的良心叱责我,我觉得是我,使你与我都受到一种磨难。半年前我愿随时死去,如今再不做此等念想了。”歌德狂喜。他对维兰德说:“这个女子之于我,是无法言传的……除非你接受轮回之说。啊,对了,我们前世一定曾是夫妻!”歌德享有了那种夫妻之间吵吵好好的特权。1776年5月,夏洛特对齐莫尔曼表示:“一个星期前,他发狂了似的离开了我,然后又满溢着爱意回来……他到底要我怎么样呢?”夏洛特显然希望维持着柏拉图式的爱情,可是歌德的热情没法仅仅维持此种关系。他说:“如果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你的爱跟别人的又有什么两样呢。”可是第二天他就后悔了,说:“原谅我对你的折磨。此后就让我独自忍受吧。”
夏洛特北赴皮蒙治病的这一期间,歌德十分孤独,不过她回来后曾经伊曼纽去看歌德,这是1776年8月5日和6日的事。8月8日,歌德写道:“你的露面对我有着神奇的影响……当我想着你在我这斗室里跟我在一起,我握着你的手,你倚着我……你之于我,是既神圣又奇异的……个中感受实难以言表,人的肉眼是无法觉察得出的。”距他们初次见面5年之后,歌德仍不能忘情于她。因此,1780年9月12日,他在齐尔巴赫深感孤绝时,他写下:“每当我午夜梦回,我发觉我仍是爱你,想你。今晚,我们骑着马远远望见灯火时,我不禁想到:要是她在那里接待我们该多好。这里很破烂,但是,如果我能在此静静地跟你度一个长冬,我就心满意足了。”1781年3月12日:
一如你所知的,我的灵魂已与你的合在一起,我与你已是不可分,但高山、深海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希望有什么誓言或依什么法律的誓约,把你与我结合起来。这该多美!而我见习性的修行当容我有足够的时间深思……犹太人在祈祷时,用带子把手臂束起来。因此,我向你祈祷时,我也用你赠予的带子束起我的手臂,希望你能把你的智慧、善良、节制与耐心分给我。
有人把“修士见习期”的期满,解作夏洛特肉体上的屈服。不过,歌德在6年后写给她的信中说:“亲爱的夏洛特,你很难想象我对自己的摧残,如今我仍是这样摧残自己,每一念及我无法据有你,就有肝肠寸断之痛。”如果说歌德还真有肝肠寸断之痛,那表示他们之间的秘密还守得很好。到1793年尚未去世的斯坦男爵,对歌德与自己妻子之间的暧昧关系,始终抱着18世纪绅士的谦恭,歌德偶尔也会在信尾附笔“问候斯坦”。
他也学会了去爱夏洛特的孩子们,这一来又使他尖锐地感到没有他自己的孩子。1783年春天,他说服了夏洛特让她10岁大的男孩弗里兹,多跟他住几天,甚至陪他长途旅行。夏洛特1783年9月给儿子的信,显露了她母性的一面:
我真高兴你在外面还没把我忘了,也很高兴能收到你写得还不算太坏的信。由于你要多待几天,你的衣服怕会不够用的。要是衣服脏了,或者你自己不太干净了,就尽管央求歌德把我的小亲亲扔到水里……好好利用这难得的机会,还要听话,别惹歌德叔叔生气。你父亲希望你别玩昏了头。
1785年,歌德的热情已趋于长久的沉默。1786年5月,夏洛特抱怨道:“歌德想得多,很少说话。”其时,她44岁,歌德37岁。他经常到耶拿以摆脱魏玛宫廷,而且在学生中找寻活力。他总不忘了接近自然,攀登布罗肯峰(Brocken,海拔3747英尺,是哈茨山脉的主峰,该峰与浮士德传奇颇有些渊源),并与公爵结伴畅游瑞士(1779年9月—1780年1月)。有时,在反省中,他觉得在文学或科学的领域里,“在魏玛的头10年生命中,几乎一无所成”。可是话得说回来,这位被宠坏了的、不专情的年轻诗人,能够在宫里做几年行政工作,及在爱情方面不尽如人意,对他还是有好处的。他从每个经验与每次的失败中,成长了起来:“我最觉骄傲的是,那内在的沉静使我成长而且受益良多,这些都是外在世界夺不去的东西。”他的锻炼没有一样是白费的,每次遭遇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了归处,最后他成了德国知识界的集大成者。
他最伟大的两部诗篇,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自然颂》是一部哲学与宗教、诗与散文相结合的巨构;另一部是最完美的抒情诗——第2卷叫《流浪者》(“Wanderers Nachtlied”)——1780年9月7日他将之刻在一小猎屋的墙上,也许是在一种不安的渴望情绪中刻上的:
群山之巅
已沉寂;
众树之梢
听不到
一丝声息;
鸟儿已在林间入寐。
别急:
像鸟雀一样,
你也当歇息。
歌德另一篇有名的抒情诗,也是这一阶段的产物:沉郁的《魔王》(“Erlk?nig”),舒伯特曾将之谱成乐曲。这个诗篇将儿童对自然所怀的神秘感,做了极致的描写,歌德笔下那垂死的孩子幻想着“妖精王”把他从父亲的臂弯中夺走的情境,还有什么作品比这更生动的?
歌德此时还编写了3部戏:《艾格蒙》(1775年)、《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1779年)、《塔索》(1780年)。《艾格蒙》直到1788年才推出上演。《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1779年4月6日在魏玛上演。然而歌德将这出老戏做了相当大的改变,并赋予其诗的生命,我们竟可以说这是歌德在罗马期间的古典时期作品。《塔索》也写于意大利,同样也是做了相当的改变并以诗的方式表现出来,此剧隐约透出歌德对斯坦男爵夫人的倾慕与迷惘。他在1781年4月19日给夏洛特的信上说:“《塔索》的每一句都是对你说的。”按此,夏洛特视自己为剧中的勒奥阿,歌德为塔索,奥古斯都公爵就成了费拉拉公爵。
在歌德的心中,塔索在费拉拉爵邸精神崩溃,跟阿方索二世之妹的悲恋不无关系。他写塔索时,他无疑写的是自己:
他的眼睛很少瞥视凡尘;
两耳唯天籁是听。
历史与生命的赐予,
他即接纳以欢欣。
杂陈之大千,于他是合一,
易感的心灵化腐朽为神奇……
于是啊,在他若虚若幻的境界里,
我们迷惑了,
随着他徜徉,跟着他笑啼。
似若即,
实若离;偶尔
他瞧着我们,看穿了你我的心灵。
而接受了诗人的爱又保持着相当距离的勒奥阿,很可能即是影射斯坦男爵夫人之于歌德的激情。诗人塔索的话,正道出了这两位诗人的心声——
我的歌在我心底
找到了反响,我感激他,
只他一个!在我灵魂前翱翔的
总是他的意象,
璀璨地他来了,又隐去,
而将善与娴雅留在我眼里。
阿方索公爵是奥古斯都公爵的化身,他对塔索的暴躁、热情与幻想,有着无比的耐心,他也像奥古斯都公爵一样,对这位诗人迟迟未能完成允诺下的杰作,深感忧伤:
每获些许进展,即置而他顾;
一改再改,收场乏术——
这种说法,倒是很贴切地说明了歌德那些断章残句及《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与《浮士德》迟迟未能付梓的情形。另一位公爵夫人赞美阿方索(奥古斯都公爵)让塔索(歌德)接触各色事物,而使他有成熟的机会:这两行名句是——
才华悄然自成;
品性于世界之流中熔铸。
不过,歌德与塔索的相关性,在该剧结尾时则隐退了去:塔索没有歌德的能耐,他不能在世俗之流中怡然自处。他沉入他梦幻的领域,把谨慎与节制都丢给了风,他搂住了大惊失色的公爵夫人,而她挣脱了他的拥抱与他的生命时,塔索疯了。或许歌德觉得他自己已濒临悬崖。
他常想到意大利,认为到意大利才能躲开这种鞭笞他心灵的环境。大约就在此时,在初版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他为迷娘(Mignon)作了一首歌,这歌倒更像是为他自己唱的:
你可知道那柠檬树花开的地方,在那里
金黄的柑橘在浓绿中闪亮,
蓝天送来软风,
桃金娘却静默着。
啊,我爱!那里,正是那里,
我要与你同往。
魏玛是美的,但并不令人满意,而且宫中琐事令歌德难以忍受:“要在不和谐的世界中建立和谐,靠这来挣饭吃,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宫廷的生活令他厌烦。“我跟这班人没有相同的地方,他们跟我也是这样。”他在某些方面渐渐跟公爵疏远了,没法再亦步亦趋地随同着打猎、玩女人。他炽热的恋情,也由于时间和口角而减淡。他深觉必须摆脱这些枷锁,找寻新的方向与远景。他向公爵请假,公爵准许他停薪留职。为了多筹点钱,歌德把一部选集的版权卖给了莱比锡的出版商戈申。不过,这部选集仅售出602册,戈申赔了1720泰勒。
1786年9月1日,歌德从卡尔斯巴致函夏洛特:
这是最后的道别。我要再说一次我爱你……你说你对我的爱感到欢愉,这重启我对生命的乐趣。我一直把太多的感情藏在缄默里,我最殷切的愿望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能成为某种形式,任何外力都无法干预的形式。如果那是办不到的,我将不居于你所在的地方,而情愿单独自处,处于一个我眼下即将前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