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是一座“自由之城”,城市不但到处遍布商人与市集,也被指定为日耳曼国王与神圣罗马皇帝们的加冕所在地。1749年,该城的人口共有3.3万人,几乎每个人都是虔诚的教徒,都是有教养而快乐的市民。歌德的诞生地是一幢4层楼的房子,该房子1944年毁于大火,1951年又被重建。他的父亲约翰·卡斯帕·歌德是一位生意兴隆的裁缝师与旅店老板的儿子,由于傲气与自大,他的政治生涯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此后他便放弃律师的执业生涯,退隐到他那间高雅的图书室里,过着业余学问研究者的生活。1748年,他娶了卡斯瑞娜·伊丽莎白——约翰·沃夫冈·塔克思特先生之女——为妻。她的儿子绝对忘不了,由于她,他才属于一个统治该城达几代之久的无称号的贵族阶级。他78岁高龄时,他告诉埃克曼说:“我们这些法兰克福的贵族老是自视为高贵分子,我被授予贵族证书时(1782年颁发给他),据我个人的想法,我现在所有的和以前相差无几。”他觉得,“唯有流氓们是朴实无华的人”。
他在6个孩子中排行老大,不过只有他和他的妹妹科妮莉亚幸存下来,活过了孩童时期。那是一个不愉快的家庭。母亲虽然和蔼可亲、有幽默感,而且会欣赏诗歌,可是他的父亲是一位学究式、守纪律的人,一位因其生性苛刻冲动而与他的孩子疏远的人。歌德回忆说:“因为我父亲那个脾气,我和他根本毫无亲密关系存在。”歌德晚年之所以变得那么执着,也许是来自他父亲及当过枢密顾问官累积而成的。从母亲那里,他承继了作诗的本性及对戏剧的爱好。她曾在家中造了一个演傀儡戏的剧台,她的儿子也因而乐此不疲。
孩子们的教育,首先是由他们的父亲启蒙,后来才请家庭教师。歌德学会了阅读拉丁文、希腊文、英文和少许的希伯来文,也会素描、油画、骑马、射箭和跳舞,他却把人生当作他最好的教师。他探险过法兰克福城的每个区域,包括尤顿格斯区。他曾对标致的犹太女孩频送秋波,参观过犹太人的学校,参加过割包皮礼,对犹太人的节日也颇为了解。充满了异国情调和货物的市集,更增广了他的见识;“七年战争”期间,在歌德家中出入的法国军官,也令他开了眼界。1764年,这位年方15岁的小孩,亲眼见过罗马皇帝约瑟夫二世的加冕典礼。他把加冕的每个细节全部牢记在脑海中,在他的自传里,总共花了20页长的篇幅描述这次典礼。
他14岁时,就有了激发他大半诗兴与诗作的爱情史。当时他早已因会写押韵诗而闻名全市了,一些曾经偶尔与他在一起的男孩,请他模仿一位女孩子以诗写信给一位年轻人。他把这种信写得非常成功,并拿给他的同伴,送给另一位失恋的同伴当作他那位爱人寄给他的信。这位接到信的小伙子想要以同样的方式写封回信,可是缺乏才情与诗意,因此去请歌德是否愿意代他捉笔,写封回信。歌德欣然应允,为答谢他起见,这位小伙子便为他的同伴出钱,招待他们到城外的旅馆做一次郊游。那家旅馆内一位女服务生正好二八年华,名叫玛格丽特——我们且简称之为葛雷特。歌德就以这个名字给《浮士德》一剧中的女主角当名字。也许由于他读过不少传奇爱情故事和写过不少情书,他对少女的情怀也最欣赏。60岁时,他写道:“一位纯洁年轻人的初恋经验往往是他一生的精神导向。自然似乎注定,由感官一个人才可能感受到另外一位异性的善与美。因此,我初次看见这位女孩时,因为我对她的钟情,一个崭新而美丽崇高的世界便展现在我眼前。”此后这个世界即未再离开他,一个又一个少女紧接着激动着他敏感的心扉,几乎都呈现欲望与崇敬。73岁时,他爱上了一位17岁的少女。
有半晌,在这位爱人面前他惊奇地说不出话来。“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因此我去教堂,在那漫长的讲道时间内,我的双眼一直盯住她。”他后来又在她所住的旅店内看到她,像是另一位葛雷特坐在一架纺纱机旁。这一次轮到她采取主动,而且欣然在他假造出自一位女孩之笔的第二封情书上签字。后来他同伴中的一位——他曾将其介绍给他的祖父认识——被人发现假造债券和遗嘱,歌德的双亲于是下令他不许再和其他同伴来往。葛雷特又搬到另一个城市,从此歌德再也没见过她。他听说她曾说过“我一直都把他当孩子看待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此时(1765年),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法兰克福到莱比锡大学学法律。像任何有抱负的年轻人,除了正课外,他的阅读范围非常广泛。早在他父亲的图书室内,他已读过贝尔所著的《历史与批评辞典》,这部书对他的宗教信仰非常不利。“我一抵达莱比锡后,我立即设法使自己摆脱与宗教的关系。”有一阵子,他潜心于神秘主义、炼丹术和幻术的研究。这一点在《浮士德》剧中也可以看出来。他尝试去学木刻,研究在德累斯顿收藏的画,而且经常拜访住在莱比锡的画家奥塞。由奥塞的介绍,他认识了温克尔曼的著作。从这些作品中,及莱辛的《拉奥孔》,他首次对古典作品兴起了敬佩之心。温克尔曼在的里雅斯特港被杀的消息传来时(1768年),他正和他的同学筹备为温克尔曼举行一次欢迎会!
他对世界的观点充满美感。宗教中的多彩多姿及富于戏剧性的圣礼可以说是他唯一喜欢的。除掉斯宾诺沙所写的外,其他哲学家的哲学著作他一概不理。他对逻辑感到胆战心惊,因此也远离康德的著作。他很喜欢戏剧,在莱比锡期间曾经写过一部无甚价值的剧本,他几乎每天都写诗,甚至上法律课时也不例外。他出版的《莱比锡诗集》(Das Leipziger Liederbuch),是以阿那克里翁的文体写成的,非常富于戏谑性,而且有点色情的成分:
我会心满意足,欢天喜地的,
只要她给我一个甜蜜的微笑,
或者倘若她吃饭时,
愿意利用其情人的腿当枕头的话;
把她咬过的苹果拿给我,
把她饮过的杯子递给我,
我想与她接吻时,
我可以看见她那我从未见过的酥胸。
这些话难道只是幻想吗?显然不是。他在莱比锡巧遇一位愿意进入其爱情回廊的美貌小姐,名叫安娜特·斯库克弗。她是一位酒商的女儿,其父亲负责为学生提供午餐。歌德常到那里吃饭,因此爱上了她。对他的热情,她报以有限度的保留态度,并允许其他的男孩对她的钟情,为此他吃起醋来,监视着她。他俩不时争吵,最后甚至到达破裂的边缘。即使在这些快乐的时光中,他仍然时时提醒自己出身高贵,而且在他内心的深处蕴藏着一颗渴慕自由的心灵,并充分发展其终极的目的与心愿——促使其成为一个无所不知的天才。安娜特因此接受了另一位求婚者。
歌德将这件事看成他的失败,而且试着把它当成逢场作戏而忘掉它。“我已经真正失去了她,为了报复我的过错,我以各种疯狂的方式折磨我的肉体,以便伤害我的精神,这种狂乱大大损坏了我一生中黄金时代的健康。”他陷入了忧郁,患了神经衰弱,在脖子上又长了一个痛苦不堪的瘤。有一天深夜,甚至被瘤的疼痛折磨得差点失去性命。他没取得学位就离开了莱比锡,回到法兰克福(1768年9月)去面对父亲的责备和母亲的慈爱。
在他漫长的养病期间,他结识了一位多病却很和善的摩拉维亚虔信派信徒,名叫苏萨娜·冯·克勒滕贝格的女孩。“她的心永远都是那么雅静。她把生病当作她如白驹过隙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多年之后,在他收入《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一书内的《一颗美好心灵的自述》(“Confessions of a Beautiful Soul”)一文中,曾经以同情的口吻描述到她,不过他欣然接受她的看法,认为他自己的神经质和忧郁,是由于他未能皈依上帝:
现在我已相信,从青年时期到今天,我和上帝之间的关系还算很好,不,我甚至幻想他就站在我背后,因为我居然胆大包天,自以为我有原谅他的理由。这种假设是建立在我有一颗极善良的心。因此,他也应该助我一臂之力才对。也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为这个问题和我的朋友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的结果却总是不欢而散。
话虽如此,他也曾体验过不少误入歧途的时光,甚至参加过摩拉维亚兄弟会的聚会。不过,终因觉得这些淳朴者的“平庸之子”不适合与自己为伍,很快又回到他那集荒唐之大成的泛神论和理性怀疑论。
1770年4月,他迈向斯特拉斯堡,希望到那里攻读法律学位。他的一位同学描述他是(当时年仅21岁)“一位英俊的人物,前额宽广,两眼炯炯有神”,不过“没有人可能跟他相处得来,因为他的神态看起来似乎狂野不定”。也许长期得病已使他失去镇定力,他的“恶魔”已烦躁得使他无法静下心来,但世界上有几位血液中燃着烈火的年轻人能有一颗安宁之心呢?他伫立于一座大教堂面前时,他不称赞它是天主教的象征,而是以爱国之心称赞它是“日耳曼人的建筑,我们的建筑,因为即使意大利人也造不出这样的教堂,遑论法国人了”。(他还没见过意大利或法国的呢!)“我独自爬上塔顶……冒险地从那高处走到一个面积仅1平方英尺的平台……我常与恐惧交战,一直到后来由于经验的累积才使我能淡然处之。”他的一位教授这么说他:“歌德先生的举止,令人觉得他是一位卖弄学问、对所有宗教教义采取敌对态度的人……所有的人一致同意,他的脑子似乎有一块板瓦松掉了。”
许多新经验的来临,更使他气焰高涨。赫尔德住在斯特拉斯堡时,他和赫尔德碰过好几次面。大他5岁的赫尔德,自然占他上风。在一篇口气还算客气的插曲里,歌德自称是绕着赫尔德这位太阳转的“行星”。他对赫尔德的独裁作风虽然稍感不快,却由于赫尔德的激励去阅读古老民歌、麦克弗森所著的《奥西安诗集》(Ossian)及维兰德所译的莎士比亚的作品,他自己还读了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等人的作品。除掉研读法律方面的作品外,他又选修化学、解剖学、妇产科学的课程……还有,他继续修他的女人学。
他以一位诗人的尖锐敏感力、一位年轻人具有的热情去感受女人的魅力。47年后,他告诉埃克曼说,他完全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确实具有魔力的说法,尤其是在异性之间。女人走路时的轻盈与神气的仪态、她们悦耳的说话声和笑声、她们服饰的色彩和摆动,他都为之心摇神动,他更羡慕她们有时把一朵花戴在胸前或发上放射出来的魅力。像这类具有魔力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激动他的热血和他的想象力,推动了他的笔。在此之前已有葛雷特和安娜特,紧接着要来临的有卢特和夏洛特,然后是明娜和乌尔丽克。在斯特拉斯堡附近的瑟森荷默,更有最最迷人的弗里德里克·布里翁。
她是镇上牧师的小女儿(1771年,19岁),歌德把她的父亲比成戈德斯密笔下那位善良的威克菲尔德牧师。在歌德自传中描写弗里德里克的散文,是他最佳、最美的作品。他常常骑马自斯特拉斯堡市出发去她家享受淳朴的乡村家庭生活。他带着弗里德里克去作漫长的散步,因为她一到野外似乎是如鱼得水,如鸟翔空,其乐无穷。她坠入了他的情网,把一切他要求的都奉献给他。“在森林中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尽情地拥抱,我们道尽了互爱的肺腑之言。”很快地,他就告诉朋友说:“能够获得我们心爱之物是世界上最快乐不过的事了。”
此时,他正以拉丁文撰写他的博士论文,论文的主题是阐述国家的主权可以脱离教会的控制。这篇论文赢得该大学所有教授的一致赞成。他于是通过了考试,并于1771年的8月6日取得了律师执业资格。此时该是他离开斯特拉斯堡市的时候了,他骑马到瑟森荷默向弗里德里克道别。“我在马背上伸手去牵她的时候,她已泪盈于睫,我觉得非常难过……最后我终于挣脱了离别的激动,在平静安详的旅程中,慢慢恢复我的神智。”后来他懊悔地说:“葛雷特已被淡忘,安娜特已远我而去。如今我才首次生起内疚之心,我已深深地伤害了一位最可爱的姑娘的心。忧郁的懊悔时光——我已习惯于令人鼓舞的爱情——是最痛苦不堪的。”这完全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哀伤,可是世界上有谁能在获得某人的爱之前,未曾在爱情的尝试中伤过心呢?弗里德里克未婚而逝,时间是1813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