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在基督教世界,甚至在土耳其帝国境内走完一段旅程,回到他们的祖国时,也会舒畅地感到“回到文明真好”!在萨非(Safavid)王朝崩溃(1736年)以前,波斯士人可能会认为伊朗文明可谓当时各种文化中的佼佼者。也许在科学、商业和战争上,基督教居于优势,但他们喜爱艺术甚于科学,喜爱手工艺甚于机器工业。
18世纪对于波斯说来是较为艰苦的时代。东南地区被阿富汗人征服,东北地区则有来自乌兹别克的成群结队的匪徒骚扰,西方则不时受到大规模的土耳其军队的侵噬,其国度本身更因蛮横的纳狄尔·萨哈(Nadir Shah,伊朗国王)在赋税上所行的暴政而愈加贫困,外加觊觎波斯王位的诸家族激烈的火拼,造成了国家的解体——在这一连串的动乱下,伊朗还能存续波斯文学和伟大的艺术传统吗?
阿富汗在16世纪由3个政府分治:印度统治喀布尔(Kabul),乌兹别克统治巴尔卡(Balkh),波斯则治有赫拉特(Herat)和坎大哈(Kandahar)地区。1706年至1708年,在弥尔·艾斯(Mir Vais)带动下的坎大哈和阿富汗兴起,波斯人被逐出。其子弥尔·马哈茂德带兵侵入波斯,罢黜萨非的统治者哈森自封为王。宗教情势加强了他的力量,因为阿富汗尊奉逊尼教派。于是马哈茂德激昂壮烈地杀死3000名哈森的侍卫、300位波斯贵族和约200名被认为抱怨其父被杀的小孩。过了一段宁静的日子后,除了哈森和他的两个小孩外,马哈茂德在一天之内(1725年2月7日)又将所有余存的皇族全部残杀。后来马哈茂德发疯,27岁时为其表兄艾什拉夫所杀(1725年4月22日),艾什拉夫紧接着自立为王,流血斗争由此展开。波斯在该世纪终于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哈森之子塔哈玛斯普向俄罗斯和土耳其求援。他们应允,但双方协议瓜分波斯(1725年)。土耳其的一支军队攻入波斯,取得哈马丹、卡兹温和马拉格,但在克尔曼沙阿附近为艾什拉夫所败。土耳其军队缺乏斗志。土耳其遂和艾什拉夫议和,但仍占有他们征服(1727年)的省份。
艾什拉夫的王位目前已坐得相当安稳了。但是,一年过后,他借外力之助而篡夺来的权位又开始受到威胁。挑战者是一位出身寒微的波斯人,名叫纳迪尔·库里,本来籍籍无名,但光辉而浴血的军旅生涯使他的声望渐如日之东升。他出生在伊朗东北方的一个帐篷里(1686年),自小一直帮助他父亲看管羊群,没有上过学校,参军前一直过着艰苦而冒险的生活。他父亲去世时,18岁的他成为一家之主。后同他母亲一起被入侵卡哈瓦的乌兹别克匪徒带走,被贩卖成奴隶。他母亲死在枷锁里,他却逃走了,后成为土匪的头子,在占有喀拉特、尼沙布尔和麦什德诸城,向塔哈玛斯普王宣示他个人和这些城市的效忠。他同时驱逐了阿富汗人,使塔哈玛斯普再度成为波斯王,他如秋风扫落叶般用几次战役(1729—1730年)完成了这些大业。塔哈玛斯普复位,封他为呼罗珊、塞伊斯坦、克尔曼和马赞达兰的“苏丹”。
这位常胜将军不久即着手收复被土耳其占有的省份。在1731年哈马丹决定性的一役中,他击败了土耳其。伊拉克与阿塞拜疆也成为波斯的治域。闻及呼罗珊发生阴谋叛变,他解除了埃里温城之围,以快速行军,横越伊拉克和伊朗(距离达1400英里),包围赫拉特——此举使“七年战争”中日耳曼腓特烈大帝有名的大横越为之失色。就在此时,塔哈玛斯普亲自督阵迎战土耳其,但纳迪尔所赢得的土地尽为他所失,还割让了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给土耳其,以换得土耳其协助对抗俄国的保证(1732年)。纳迪尔迅即班师“西”归,宣布条约无效,罢黜并监禁塔哈玛斯普,立塔哈玛斯普6个月大的儿子为王,即撒哈·阿巴斯三世,由他摄政,并向土耳其宣战。
他以鼓动或征兵的方式,募集了一支8万人的军队,后即向土耳其进军。在萨迈拉附近,他遭遇到一支庞大的土耳其劲旅,其领队托普·奥斯曼虽双脚残废,但能在轿上指挥战事。纳迪尔的坐骑两度受伤,他的旗兵以为他已死,因而逃走了。同时,他赖以成名的一支阿拉伯军团也叛变,波斯军于是溃败(1733年7月18日)。他在哈马丹收拾残兵,重新增补武装,又招来几千人,再度迎战土耳其军,在勒兰地区大获全胜,土军全部覆没,托普·奥斯曼阵亡。但是,此时在波斯东南地区又起了叛乱,纳迪尔再度横走西东,敉平叛军,而叛将自杀。回师横渡波斯与伊拉克时,又在巴格哈瓦达城遇到土军8万人(1735年),但纳迪尔将其彻底击败,土耳其不得不签订和约,割让第比利斯和埃里温等地。
纳迪尔并未忘记彼得大帝曾于1722年至1723年进攻波斯,占有吉兰、阿斯塔拉伯地、玛兹德安等里海诸省和德本特、巴库等城。俄国由于忙于另一边界事务,于是将3个省份归还给波斯(1732年)。但是现在(1735年),纳迪尔开始以实力胁迫俄罗斯撤出德本特和巴库两地,否则声称联土抗俄。俄国置之不理,纳迪尔便包围两城,以波斯帝国光荣的重建者身份,驱部进入伊斯法罕(Isfahan)。阿巴斯三世这位小国王驾崩时(1736年),萨非王朝也告终了。纳迪尔实至名归,自封为王,是为纳迪尔沙哈(Nadir Shah)。
他认为土耳其与波斯两帝国宗教上的不同导致了不停的战争,因此他宣布,从今以后,波斯放弃什叶教派,接受逊尼派。什叶教长谴责此举时,纳迪尔不动声色地将他绞杀。他征收卡兹温的宗教财产,以供军队的需要。对此,他声称波斯得之于军队的比宗教的还多得多。他任命他的儿子里扎·库里为摄政,亲率十万大军,远征阿富汗和印度。
他包围坎大哈一年,城降时(1738年),他宽大为怀,善待守军,因此,有一支阿富汗军成为他的正规军,而至他死为止,对他忠心不贰。他进军通往开伯尔山口(Khyber Pass)的重镇喀布尔,在该城掳获大批战利品,使他的大军军心大振。统治印度的莫卧儿帝王坚决不相信波斯军队会从天而降,而其帝国内的一个官员弑杀了纳迪尔的使者。纳迪尔翻越喜马拉雅山,取得白沙瓦(Peshawar,今巴基斯坦北部一城),横越印度,在穆罕默德的军队未来得及抵挡前,急速挥兵进入60英里内的德里。两军于是在卡纳尔(Karnal)平原上会战(1739年)。印军作战的主力是大象,但波斯军以火炮攻打这群笨拙的动物。象群转身遁走,使印军乱成一团,印军阵亡者有1万人之多,被俘虏的更多。纳迪尔曾记道,穆罕默德前来恳求,请他“当着上天的面”发点慈悲。这位胜利者苛求他割让德里,几乎带走所有能带走的总值8750万英镑的财富,还使约翰沙哈成为莫卧儿权位中最崇高、最受尊荣的有名的孔雀王。百姓暴乱杀死了一些纳迪尔的士兵,为了报复,他让他的军队在7个小时内,屠杀10万居民。而为了表示歉意,他让他的儿子纳撒尔拉和穆罕默德的女儿成婚。他成为自帖木儿以来最伟大的征服者,而后他率领大军直返波斯,未受任何阻碍。
军队是他的大难题。因为,若解甲,混乱和叛变必起;若保留,则其给养是相当大的负担。对此,他的观点是战争若能在外国境内进行,其代价必定比和平更为划算。然而谁是他攻击的下一个目标呢?他稍加思索,马上记起了乌兹别克对波斯东北部的一次袭击,他本人也因此受奴役,他母亲也因此死于枷锁中。1740年,他挥兵进入乌兹别克。布哈拉(Bokhara)的酋长既无力量又无斗志抵抗纳迪尔的进攻。他投降,付出一大笔赔款,同时,同意恢复奥克苏斯河(Oxus)为两国国界。由于卡哈瓦酋长杀害了纳迪尔的使者,纳迪尔也杀了酋长,同时释放了几千名波斯和俄罗斯奴隶(1740年)。
纳迪尔是十足的军人,对政治一窍不通,和平对于他而言意味着极端的无聊。丰盛不绝的战利品使他更加贪婪,而绝非慷慨。由于得到印度的大量宝藏,他曾经一度宣布波斯的税赋有3年延期支付权,但随后他又改变主意,下令如期征收。他的税收将波斯人民榨取到极点,如同波斯是他征服的国家而非他的祖国一样。他怀疑他的儿子有罢黜他的阴谋时,竟使其成为盲人。里扎·库里向他说:“你所挖出的不是我的眼睛,其实是波斯的眼睛。”如同俄国人知道要恨彼得大帝一样,波斯人终于开始恨起他们的救主了。宗教领袖激起全国人民在宗教信仰上对他的怨恨。叛变时起,于是他以整批屠杀来压制,同时那些牺牲者的头颅堆积如山。1747年6月20日,4名贴身侍卫冲入帐篷刺杀他,2名为他所杀,2名将他砍死。波斯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随后,波斯陷于比阿富汗统治时更加恶劣的混乱情况。好几位省长争继王位,因此展开了一场激战。艾哈迈德因此而成为现代阿富汗王国的创始者。鲁卡哈,这位洒脱、仁慈而和蔼的继承者,继位不久即被害目盲,因此退而治理呼罗珊之地至1796年。卡瑞姆可汗在争“位”战中,终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1750年建立了赞德王朝(Zand Dynasty),一直掌权到1794年。卡瑞姆以设拉子为首府,在该地建起无数壮丽的建筑,并带给南波斯29年相当稳定的秩序与和平。他驾崩后,权位之争又造成内战,全国再度陷于混乱。
萨非王朝被阿富汗人推翻后,波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时代也宣告结束,只留下一些依旧闪耀着这一世纪光彩的作品。库尔尊爵士称伊斯法罕一地专门造就学者和律师的大学马德拉沙为“波斯最壮丽绚烂的废墟之一”。普尔斯·斯克斯爵士对“精致的瓦顶……和可爱动人的图案”更是赞叹不已。他们的瓦匠仍是世界上最卓越的,但上层阶级因经年累月的战争而陷于贫困后破坏了那种精制品市场,他们强迫陶工降低技艺水准而转为工业化。精彩夺目的书皮由上漆的混凝纸制成,棉纺工人编出细致而精巧的织锦和刺绣。波斯地毯虽然自撒哈·阿巴斯一世以后,即不再见到绝世佳品,但对许多国家的有能力购买者仍然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尤其是约拾根、赫拉特、克尔曼和设拉子诸地的编织匠们产出的地毯,“仅稍逊于其古代一些前辈的成品”。
被阿富汗征服后,波斯诗的精华丧尽,在其后的痛苦年代中,诗近乎告绝。拉特韦·阿里·勃格·阿达尔在约1750年,编了一部波斯诗人的传记字典,其中包括60位当时的诗人。表面上看来,还算不错,但他进一步探究,堪称好作家的却少得很,其因他归之于当时社会的混乱与世人的惨况,“已到达没有人有读诗的心境,遑论有人作诗这个地步了”。撒伊卡哈·阿里·哈森(Shaykh Ali Hazin)的境遇是最好的例子,他写了4部诗集,在阿富汗围伊斯法罕城时被捕,除他幸存外,家人尽亡。康复后,他逃离了这一曾经绚丽一时而现在已成灰烬的城市,在印度过完33年的余生。在他的回忆录(1742年)中,他表扬当时的100位波斯诗人。最受他赞誉的是伊斯法罕的哈提夫(Sayyid Ahmad Hatif),其受到最高评价的诗篇是在怀疑和悲惨时,对上帝最为坚定的信仰:
在教堂中,我向一位基督教的虔诚信徒说:
“啊!能够掌握人心的你!
我的每一根发尖都系在你的网带中!
你还要背离神的道路多久?你还要亵渎神的圣洁多久?
你怎能称真正的上帝为‘圣父、圣子和圣灵’?”
这位女信徒笑着,甜言蜜语地对我说:
“如果你知道上帝的秘密,请别侮辱我说我不诚敬,
永恒的美,从她灿烂的容貌投射辉光在三面镜子上……”
我们正谈时,在我们身侧的教堂钟声唱着这首歌:
“他是唯一的神,此外别无他神!”
在最纤细的原子中,你都可发现太阳,
如果你因喜爱而付出一切,却因我使你有所损失,
我因此而被称为不诚的信徒……
你将超越空间的困窄,你将目睹圣域的广阔;
你将闻人之未能闻,见人之未能见!
直待你到达了除了上帝之外别无他人的地方。
你要献出全心的爱给上帝,直到你确信:
“他是唯一的神,此外别无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