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能对一位在15个月中出版了《新爱洛漪丝》、《社会契约论》、《爱弥儿》(1762年5月)的作者多加体谅。这三本著作都在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出版,但《爱弥儿》由于仁慈的马勒泽布的冒险奔走而取得政府许可,也得以在巴黎出版。阿姆斯特丹的出版商马克·米歇尔·雷伊也值得我们尊敬,从《新爱洛漪丝》这获得意外之财后,他决定给卢梭的妻子泰蕾兹300法郎的终身养老金。预见到《爱弥儿》一定比《社会契约论》(他付1000英镑买此书版权)更有销路,他为这一部新的较长的手稿,付给卢梭600法郎。
这部分的缘起,来自卢梭与埃皮奈夫人谈论她儿子的教育问题。最初以短篇论文的形式“为使一位具有思考能力的贤母欢心”。此人在实际生活中是杜潘夫人的女儿。卢梭考虑把它作为《新爱洛漪丝》的续篇——如何把朱莉娅的孩子们教养成人。有一段极短的时间,他怀疑,曾把亲生小孩送到弃儿养育院及曾在马布利家当家庭教师失败过的这么一个人,是否适宜谈论亲情与教育。但一如往常,他发现以未受经验的阻碍而让自己的想象力纵情奔放,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研究蒙田的论文集、费内隆的《泰雷马克》(Télémaque)、罗兰的《条约研究》(Traitédes ?tudes)及洛克的《教育思想论》。他的第一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反而成为自己的挑战者,因为该篇论文指出人性本善,因受文明——包括教育在内——的浸染而腐化。那份天生的善性是否能以正确的教育来保存与发展?在1758年出版的爱尔维修的《精神论》中,对这个问题曾做了肯定的答复,但他提供的是一个大纲,而非整体方案。
卢梭一开始即排斥通常以教鞭、疲劳与腐蚀观念企图塑造儿童成为腐化社会中唯命是从的自动机械,以及防止儿童为其本身做思考与判断,丑化儿童使其平庸及促使儿童成为陈腐无味与古典的标签等的现存教学方法。这类的学校教育将压抑禀赋的冲动,儿童则每视教育为畏途而欲逃避。教育应该是属于天性禀赋自然发展,属于能从自然与经验的学习中有所收获,属于自由发展个人能力成为完美与别具风格的人生的一个愉快的过程。教育必须是“训练人类的艺术”。良知引导成长中的体格晋入健康,性格晋入道德,心灵晋入智慧,情感晋入自治、合群与幸福之境。
卢梭可能需要一套由国家制定的教育制度,因为当时的教会操纵公共教育。他为私人教育开了一帖药方:请一位未婚的教师将其多年的生命奉献给学生并给予报酬。这位私人教师应让儿童尽可能地远离其父母和亲戚,否则儿童将被文化累积的罪恶感染。卢梭将自己幻化为被授予几乎无限权威的教师,教养一位名为“爱弥儿”的可塑性小孩,将其论说予以人性化。以450页的篇幅写成教育史上史无前例的一部书,这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但卢梭把它完成了。哲学家康德偶尔读到《爱弥儿》时,沉迷以致忘了每日必行的散步。
假如自然是教师的指引者的话,那么在安全许可的范围内,教师应尽可能给予儿童自由。首先,他劝说保姆注意免让婴儿受襁褓拘束之苦,因为这将阻碍婴儿的发育与四肢适当的成长。其次,他请母亲亲自哺乳婴儿,勿将婴儿交给忙碌的保姆照料,因恐保姆求速与疏忽而伤及婴儿;而且母亲从婴儿哺乳一事必有所获,由于亲自照料,“爱”势必很自然地被输送给母亲,作为家庭安详的第一来源与家庭道德秩序的联系。在这里,卢梭曾写下对未来世代的年轻母亲具有惊人效果的几行字:
你愿意将所有的人恢复到他们原始的责任吗?——就从母亲开始吧。其结果会令你吃惊,每类坏事总是跟随在人类原罪之后……见不到自己儿女的母亲鲜能获得敬意,也无家庭生活可言。天性的联系并不能以习惯的那些行为来加强,父亲、母亲、兄弟及姐妹的情分也不存在了。他们几乎成为陌生人,每人只为自己着想。如何叫他们互爱呢?
但是,一旦母亲认为值得她养育子女,那将是一项道德上的重整,自然情感将在每个人的内心复活,国家也将不再缺少公民,这项首要步骤本身就恢复互爱。家庭的迷人之处正是罪恶最佳的解毒剂。我们认为难以容忍的儿童喧吵的游戏,将成为一项喜悦,母亲与父亲……彼此比以前更相爱。结婚的系带将比以前加强……因此,治疗这一项罪恶则需广泛的、全面的改革。自然界会重获她的权利。女人成为好母亲时,男人也将成为好丈夫、好父亲。
这几段著名的文字,使路易十五时代的最后10年,妇女们哺乳的方式上也有一些改变。布丰早在10年前也曾提出类似的呼吁,但法国妇女并未感受到这项呼吁。现在巴黎最美好的胸脯,已开始为哺乳做好了准备,如同往昔只为性感上的迷人一般。
卢梭将他学生的教育生涯分为三个时期:童年12年,少年8年,及准备结婚为人父、为经济和社会生活之需尚未决定的年纪。在第一阶段,教育几乎着重于体格与道德。书本与读书,甚至宗教,均有待于心理的发展。一直至他12岁,爱弥儿尚不知何为历史课,几乎未曾听到提及上帝。体格上的教育应列为第一。因此应安排爱弥儿在乡间受教养,因为唯有在乡间才能使生命健康与自然:
人们并非生就拥挤一堆成为蚁丘,而是散布于世界各地、耕耘于地球之上。他们越麇集在一起,就变得越腐化。疾病与犯罪是城市人口太麇集的必然结果……人类的呼吸对于其同类而言,即等于致命伤……人类已被城市吞噬。再过几代,人类将绝种或退化。人类需要更新,而且永远应从国家更新着手。让你们的小孩从其本身更新起,送他们到旷野,以恢复丧失在拥挤的城市和稀薄的空气中的活力。
鼓励孩童爱好自然与户外活动,养成朴素的习惯,以天然食物为生。有任何种类的食物比得上一个人在自己花园栽培的更使人愉快吗?素食最有益于身体,而且很少染上疾病:
儿童对肉食倒胃口,就是肉食有违自然的一个证据。他们偏食蔬菜、牛奶、面点、水果等。当心改变儿童这种天生的嗜好而使他们成为肉食者。关于此点,假如不是为了他们的健康,那么就是为了他们的性格。我们如何能解释大肉食者通常较其他人孔武有力与残暴的事实呢?
吃过干净的食物后,就要养成好习惯。我们应培养爱弥儿早起的习惯:“我们看见太阳在仲夏升起,我们将看到它在圣诞节升起……我们并非懒惰的睡虫,我们享受冷天。”爱弥儿经常洗澡,而他长得强壮时就得降低水的温度,“最后冬夏均以冷水甚至冰水洗澡。为避免出乱子,这种变更是缓慢、渐进、不易看出来的”。他罕用任何头饰物,而且全年赤足,离开家与花园则例外。“儿童应习惯于冷而非热,太冷对他们并无任何伤害,假如他们能够及早暴露在冷天中。”鼓励儿童对自然喜好的活动。“他要到处跑跑时,不要强迫他一直坐着;他要安静时,也不要强迫他到处跑……让他跑、跳及让他的情绪随心所欲而大声喊。”尽可能勿让医生靠近他,让他由行动而非由书本甚至由传授的方式学到东西,让他自己做事。只给他材料与工具。聪明的教师将安排问题与工作,他会让他的学生从不小心打到自己的手指及戳到脚趾中获得教训。碰到严重的伤害时,老师会保护他,因教育而受苦则否。
自然是最佳的向导,不应朝着伤害这方面前进:
让我们先订下一条不必争论的规则,即自然界的主要刺激永远是对的。在人类内心并无原始的犯罪……请不要处罚你的学生,因为他不知犯过错的含义是什么。不要逼他说“原谅我”……他在行动上根本不知道道德是什么,他就不可能做任何违反道德的错误的事,因此,他就不应受到处罚,也可免去谴责……首先让他个性的根源得由自己表现。在任何事情上不必限制他,那么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真正的他是什么。
然而,他需要道德教育,假如缺乏这项教育,他将变得危险与不幸。但不要对他说教。假如你要你的学生学到正义与仁慈,那么你本人就得先从正义与仁慈做起,而他一定会模仿你的。“实例!实例!不以举例来传授儿童任何事情,你永不会成功。”在这里你也可以发现一个自然的基础。人类本身具有善与恶(从社会观点而言)的禀赋,教育就是要鼓励从善而去恶。自爱是普遍的,但人类为保存其家庭与国家或其荣誉而迫他进入致命的毁灭时,自爱是可以被修正的。保存家庭与群体是社会的天性,正如每人欲保存其个人的自私的天性一般。同情可能来自自爱(正如我们敬爱养育与保护我们的父母时),但它能发扬光大为许多不同形式的社会行为与互助。因此,良心的某些形式是普遍与天生的:
请把你的目光投向世界上的每个国家,细读他们历史的每一卷。在所有这些信仰的残酷方式中,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仪态与习惯中,你处处可以发现善与恶同样的基本观念……在我们内心的深处存在着天赋正义与品德的原则,不管我们的信条如何,我们以此原则来判断本身的行为或者他人的行为,到底是善或是恶。这一规则就是我们所谓的良心。
卢梭上述简要的见解,我们几乎可在康德的作品中逐字地发现其回音:
良心!良心!神圣的禀赋,发自天堂的不朽之声,的确是无知与能力有限的人类的指南针,但是聪明的与自由的、永远不会错的对善恶的判断力,使人类乐意接近上帝!人类天性的优越及其行动的道德观均存乎良心,离开了良心,我本人已无足使我胜过禽兽的任何所长——只不过是借不受拘束的智慧与无原则可循的理性之助,徘徊于错误之间。
因此,智育仅能在道德性格形成后为之。卢梭嘲笑洛克所谓以理性对待儿童的见解:
那些常以理性被带大的小孩,总使我感到他们格外的愚笨,就人类的天赋而论,理性……是最后也是最佳选择的成长——而你必须以此作为儿童的早期训练吗?使一个人具有理性,就是良好教育最后完成的工作,然而你主张由理性来训练儿童。你一开始就做错了。
绝不。我们必须宁可迟缓其智力教育,“尽可能让儿童保持精神(智力)上的闲散”。在12岁以前,假如儿童有意见,那么你很可能确信那些意见都是荒谬的。而切勿以科学来干扰他,这是一项无止境的追求。在追求中我们发现的每件事情,仅增加我们的无知和愚笨的骄傲。让你的儿童从生命的经验与自然界的产物学到东西,让他以天上的星星自娱而不必追寻星星的历史。
12岁时,智育可以开始了,爱弥儿也可以读些书。他可以读《鲁滨孙漂流记》,从自然转向文学,因为该书是叙述一个人在荒岛上经过各种不同阶段生活的故事,而这些阶段正是人类从野蛮到文明的过程。但在12岁之际,爱弥儿不必读太多的书。他将不理睬沙龙与哲学。他将不受艺术的烦扰,因为唯一真正的美就存在于自然界。他绝不成为“音乐家、演员或作家”。假如一旦有所需要,他宁可将在某些行业中获得一技之长,以便依靠他的双手谋生(很多有一技之长的移民,30年之后,正如伏尔泰所做的,将感遗憾而嘲笑卢梭的“木匠绅士”)。无论如何,爱弥儿(虽然他是一定财产的继承人)必须以手工或智力服务社会,而“无法赚取生活所需、好吃懒做的人就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