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漪丝》-浪漫派作家卢梭(1756—1762)

时间:2024-11-21 20:35:02关键词:浪漫派作家卢梭

这是卢梭费了3年时间避开他的敌对者、朋友和世人而完成的。此书开始写作于1756年,1758年9月完成后,被送到荷兰的出版商手中,于1761年2月问世,名为《新爱洛漪丝》。书信形式的小说已很陈旧,这样的决定也许是仿理查德森的《克拉丽莎》一书而来的。

故事似乎不可信,但很独特。朱莉娅是巴恩·伊坦吉的女儿,约17岁。她的母亲请来年轻而英俊的圣蒲雷克斯做她的家庭教师。正如任何真实的母亲所能预料到的,这位新阿贝拉尔与新爱洛漪丝堕入了情网。不久他就写情书给他的学生,这些情书立下了整个世界浪漫传奇的格调:

我们的手一接触我就会颤抖,我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不过它们常常碰触。一觉得碰到你的手指我就发作,在这些情况下我全身发烧,或者说精神陷于狂乱,我的感觉力渐渐离我而去,而我这样不能自已时,我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躲到哪里去?我的行为如何解释?

他意欲离去,却让言语代替了行动:

《新爱洛漪丝》-浪漫派作家卢梭(1756—1762)

那么,再见了,最最可爱的朱莉娅……明天我就将永远离你而去。但请相信我,我对你强烈而纯真的热情只有在我生命告终时方会消失,我心中充满了如此圣洁的你,将不会接受第二个影像而贬损了自己,它未来的一切敬意将分属你和美德,而任何其他的情焰都不能玷污朱莉娅被尊崇的圣坛。

朱莉娅可能会嘲笑这种崇拜,但是她太女人化了,她不会自圣坛上派出这么可爱的从者。她要他慢些离去。无论如何,男女之间通电似的接触使她有着同样的激动。不久,她承认她也感受到了那种神秘的痛苦:“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吸入了毒液,如今毒液浸染了我的感官和理智。我立刻感觉到了,而你的眼睛,你的感情,你的话,你那支犯罪的笔,每天都在增加它的毒性。”虽然如此,他并未要求比吻更罪恶的其他事物:“你将是贞洁的,或受鄙视;我将是很文雅,或又定下心来;那是我仅存的较死亡为好的希望。”圣蒲雷克斯应把兴奋和德行联系在一起,但是,他认为这需要神的帮助:

天神啊!……请赐我以能承受幸福的心灵!非凡的爱情!生存的勇气!啊,支持我吧,因为我即将因狂喜而沉沦下去了!……我怎能抵挡得了汹涌心头的幸福的狂流?如何能驱散一个畏怯、可爱的女孩子的忧虑?

——如此写了657页。在第91页的情节里,她吻了他。言语不足以表达:“一分钟之后我变成什么样子,当我觉得——我的手发抖——一阵温和的震颤——你那柔软的香唇——我的朱莉娅的双唇——贴住了我的嘴唇,而我自己置身在她的怀抱中!比闪电还快,我的躯体突然发出一道火焰。”到了第24封信时他已勾引了她,或者说是她引诱他。他沉湎于狂喜的境界,而她认为一切都完了:“不慎的一刻陷我于无穷的困境。我已坠入不名誉的深渊,再也无法回头。”

朱莉娅的母亲知道她失贞之后,忧伤而死。男爵发誓要杀掉圣蒲雷克斯,因此,他开始环航世界。懊悔之余她顺从父亲的意思,嫁给了华尔莫,一个出身贵族而年龄相当的俄罗斯人。暗地里,她继续和圣蒲雷克斯保持联络,对他的感情胜过对丈夫的忠诚。她惊奇于华尔莫虽是一个无神论者,却是一个好人,对她很忠实,并渴望得到她的抚慰,待所有的人公正而慷慨。在给圣蒲雷克斯的一封信中,朱莉娅明确告诉他,他们夫妇在和谐的婚姻中得到了满足,但她再也无法获得完美的快乐。她婚前的不轨行为给她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她向丈夫坦白承认那次的过错。实际上,他早已知道此事,并决心永不提起。他告诉她,那一点不算罪过。为了证实她已获得宥恕,他邀请圣蒲雷克斯来与他们同住,做他们孩子的家庭教师。圣蒲雷克斯来了,后来事实证明他们三人一直到死神将他们分离为止,一直生活得非常和谐。丈夫令人难以置信地离家数日。朱莉娅和圣蒲雷克斯到日内瓦湖上泛舟,他们到萨伏依,他指给她看他在流亡期间写上她名字的岩石。他哭了,她握住了他颤抖的手,但他们清白地回到她的家里。

他们不理解华尔莫没有宗教信仰怎么会那么好。和朱莉娅一样,圣蒲雷克斯也是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他解释了这种反常:

住在罗马天主教国家里,就他(华尔莫)在当地见到的对宗教的传道,他对基督教教义一直没有较好的看法。他看到他们的宗教只有助于教士们的利益,它包含的完全是滑稽的鬼脸和毫无意义的术语。他发觉有见识和正直的人们的看法都和他的一致,而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讲,而且,牧师们自己也在私下嘲笑他们教诲告诫大众的道理。因此,他常确告我们说,在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寻求之后,他找不到三个真正信仰上帝的牧师。

在一则注脚上,卢梭说:“我若同意这些严苛而轻率的主张,定遭天谴!”不管他们怎么说,由于敬重朱莉娅和他的邻居,华尔莫仍经常陪她参加基督教的礼拜仪式。朱莉娅和圣蒲雷克斯发觉他有一种“最奇怪的荒谬”——一个“思想上像是无宗教信仰而行为像基督徒”的人。

他不应遭受那次最后的打击。朱莉娅因抢救自己溺水的儿子而染上热症去世,临死前托付华尔莫将一封开了封口的信转交圣蒲雷克斯,信中向圣蒲雷克斯声明他一直是她唯一所爱的人。我们可以理解第一印象的永恒性,可是对她丈夫长期的忠诚和信赖为何在临终前报以如此残忍的冷漠?作者赋予朱莉娅的高贵特性几乎前后矛盾。

尽管如此,她仍是现代小说中伟大的人物类型之一。虽然那也许是受了理查德森的《克拉丽莎》的暗示,却是卢梭自己的回忆激发的灵感。在阿讷西,卢梭牵马带领两个少女渡过溪水。在最初几年他受华伦夫人监护时留下对她的记忆。然后是乌德托夫人,她由于阻遏了他的欲望而使他感觉到爱情的泛滥。当然朱莉娅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位妇女的化身,也许是卢梭所从未遇到过的女人,而只是他的梦寐糅合而成的理想。这一描绘,由于卢梭坚持令几乎所有角色的谈吐都像他自己被破坏了。随着母性程度的加深,朱莉娅变成了一位哲人,从家庭经济以迄与上帝的神秘结合,对每件事她都能侃侃而谈。她说:“我们来探讨一下这个论点的可靠性。”但是,哪有可爱的女人会变得如此陈腐?

当然,圣蒲雷克斯更是卢梭的写照,对女人所有的魅力都很敏感,急欲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倾诉他在孤寂时重复的动人的热爱和热情的话。卢梭笔下的他,“总是带有几分疯癫,总是开始带点聪明”。和理查德森笔下率直的恶棍、登徒子拉维勒斯比较起来,圣蒲雷克斯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自命不凡者。他也必须以卢梭的口吻讲话:他描叙巴黎为邪恶的大旋涡——巨富、赤贫、无能的政府、污浊的空气、靡靡之音、无聊的谈话、没用的哲学,及几乎完全崩溃的宗教、道德和婚姻;他重复在第一篇论文中所说的人类本来的善性和文明对腐败和堕落的影响。他还赞美朱莉娅和华尔莫喜欢克拉伦斯的那种恬静、健全的乡村生活。

在卢梭的画廊中,华尔莫是最原始的人物。谁是他的模特儿?也许是霍尔巴赫,这位“和蔼可亲的无神论者”、哲学家男爵、善良的唯物论者,一位妻子的忠诚的丈夫、妻妹的忠诚丈夫。也可能是达朗贝尔,这位倡导无神论,但原谅卢梭和他的情妇之间的不轨行为,而令卢梭感到震惊的人物。卢梭坦然承认他利用活人为典型和利用他本人的记忆:

我的心由于充满了我曾遭遇的事,而且仍受许多强烈情感的影响,而把它忍受的情绪加入了冥思激发的思维中……不知不觉间,我描述了我那时的处境,描绘了格里姆、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达朗贝尔和我自己。

通过这些人物描绘,卢梭几乎说明了他全部的哲学。他描绘出幸福婚姻的理想状态,一个以高效率、公正而人道的方式治理的理想的农业社会,及自由和服从、约束和才智综合养育而成的理想子女的典型。他预为构思《爱弥儿》一书的论据,教育首先是使身体健康,然后性格训练成坚忍自制,这时才能施行教育和培养理智。朱莉娅说:“使小孩子温驯的唯一方法,不是与他们理论,而是让他们了解他们还没有达到说理的年龄。”在青春期以前谈不上理性,不应有心智教育。故事转而谈论宗教。朱莉娅的信仰成为她赎罪的工具,她的婚礼采用的宗教仪式带给她净化和奉献的感觉。但遍及全书的是一种强烈的基督教信仰。圣蒲雷克斯嘲笑巴黎那些天主教士的伪善,华尔莫指责教士的独身生活是淫乱的掩护,卢梭也说:“强迫为数如此多的罗马教士奉行独身生活,与其说是禁止他们拥有自己的女人,不如说是命令他们以别人的女人来满足他们自己。”文中卢梭的言论袒护宗教信仰自由,其义甚至延及无神论者:“真正的信仰者既不是偏执者,也不是迫害者。假如我是法官,同时假如法律判定无神论者以死刑,我会以此死刑首先烧死任何前来告发的人。”

这部小说对唤醒欧洲人认识大自然的美与壮丽,具有划时代的影响。伏尔泰、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对哲学和乡村生活的热爱,尚未激发人们对壮观的山和多彩的天空的灵敏反应。卢梭得力于出生在欧洲风景最动人的地区。他从日内瓦走到萨伏依,越过阿尔卑斯山到都灵,从都灵进入法国,他欣赏了乡村的景致、声息和芳香,他觉得每个日出都代表神力胜过了邪恶和疑惑。他觉得他的情绪和大地及大气的变化情形有一种神秘的契合。他的爱的狂喜沾染了每一棵树、每一朵花和每一片叶子。他在阿尔卑斯山的半山腰上,发觉一股清纯之气似乎净化了他的思想。他把这些经验描述得如此富有感情而生动,以至爬山在欧洲,尤其是在瑞士,成为主要的运动之一。

在现代文学中,人的感情、热情及浪漫的爱情从未有过如此细腻而流畅的描述和维护。因为反抗布瓦洛以迄伏尔泰对理性的崇拜,卢梭宣称感情的重要,及在生命的阐释和教条的评价上,感情都有权占一席地位。在《新爱洛漪丝》一,浪漫主义运动向古典时代提出了挑战。当然,即使是在古典的全盛时期也有浪漫的时刻:于尔菲曾在《阿斯特雷》(1610—1627年)一处理过田园式的爱情;斯屈代里在《阿塔梅纳》(1649—1653年)一也展开了各式各样的恋情;拉法耶特夫人在《克莱芙王妃》(1678年)一把爱情和死亡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在古典主义鼎盛时期,拉辛也在《菲德拉》(1677年)一处理同样的题材。我们记得卢梭曾从他母亲那里获知许多古老的爱情故事,并和他的父亲共同欣赏过。至于阿尔卑斯山,海勒曾歌颂过它的壮丽(1729年),而托马斯·詹姆士曾赞美过季节的美与惊人之处(1726—1730年)。卢梭一定读过普雷沃的《曼侬·莱斯戈》(1731年),而且(因为他不太懂英文)也一定很熟悉普雷沃翻译的理查森的《克拉丽莎》(1747—1748年)。从那2000页(尚未完成)的诱惑情节中,他采取了书信体的叙述,认为那最适合于心理的分析。他为朱莉娅安排了一位密友克莱表姐,正如理查德森为克拉丽莎安排了霍甫小姐。卢梭很生气地发现就在此之后不久,狄德罗出版了一部《迷人的理查森颂》(?loge de Richardson,1761年),减损了朱莉娅的光芒。

在创作力和瑕疵方面,《新爱洛漪丝》与《克拉丽莎》旗鼓相当,但在文体上远比《克拉丽莎》好。两者都充满了未必会有的事,很有说教意味。但是在文体方面,连法国都赞叹法文可以如此富有色彩、热情、文雅而有韵律。卢梭不仅是倡导感情,他也具有感情。每件他接触的东西他都注入了感受和感情,虽然我们可能会笑他的痴狂,但我们被他散发的热情所温暖。对不合时宜的长篇大论,我们也许会感到生气,很快地看过去,却继续看下去,偶尔,给人强烈感觉的一幕恢复了故事的活力。卢梭把脑海里的概念用隽语写了出来。卢梭把眼睛看见的以感情加以组织编纂出来。他的语句并非自然形成的,他承认艺术家的热情吓走了睡眠时,他在床上重复考虑这些语句。康德说:“我读卢梭的著作,必须读到他美丽的语句不再骚扰我,只有这时,我才能以理性来研究它。”

除哲学家外,每个人都认为《新爱洛漪丝》是一部成功的作品。格里姆称之为《克拉丽莎》“不成功的模仿”,并预言它不久即将被遗忘。伏尔泰抱怨说(1761年1月21日):“求求你,别再提卢梭的爱情故事了。真遗憾我看过这,而如果我有时间述说我对这本蠢书的想法,他也会感到遗憾的。”一个月后,他在以笔名出版的《新爱洛漪丝篇》中叙述他的看法。他指出其中的文法错误,而且并未表示欣赏卢梭对自然的描绘——虽然他后来也模仿卢梭爬山欣赏日出。巴黎的人们熟悉伏尔泰的笔调,他们判断这位大师嫉妒了。

摒除了这些中伤,卢梭很高兴人们接受了他的第一部未经删改作品。米什莱认为:“在文学史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成功过。”《新爱洛漪丝》一版再版,但印刷总是供不应求。店里人们大排长龙争购此书,热情的读者以一小时12个苏的价钱借来看,在白天得到书的人,到了晚上就租给别人看。卢梭很开心地叙说,一位小姐盛装准备参加在歌剧院的舞会,她吩咐备马车,同时拿起《新爱洛漪丝》来看,由于觉得有趣一直看到清晨4点,她的仆人和马则一直等候着出发。他认为他的胜利是女人在读到爱情故事时获得的快乐,但也有女人厌于当情妇,她们渴望作为人妻,而自己的孩子能有父亲。卢梭在蒙莫朗西收到数百封信,感谢他著作此书,许多妇女对他表示爱意,所以他在想象中下结论说:“如果我尝试的话,没有哪个有生命力的女人我会得不到。”

像卢梭这样,通过圣蒲雷克斯和朱莉娅把自己完全表露出来,是很新奇的事,再也没有比一个人把心灵展露在大家面前更有趣的事了,即使那只是部分或下意识里做出来的。斯塔尔夫人说,于此“心灵上所有的遮拦全被扯开了”。如今内省性文学时期开始了,一长串的自我表白,以文字表达心思,“美丽的心灵”公然浸泡在悲剧里展开着。多愁善感、表露情感不但成为法国的风尚,也在英国和德国流行着。古典形态的约束、秩序、理性和形式开始衰退,哲学家的统治时期将尽。1760年以后的18世纪是属于卢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