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为她神魂颠倒,有如任何青年与成年女人亲近时表现的一样。他偷偷地亲吻她睡过的床铺、她坐过的椅子,“不,还有她走过的地板”(据此,我们不禁怀疑他所记的浪漫的成分多,而事实的成分少)。另外,他极端嫉妒所有那些争着接近她的人。她有时叫他学猫叫,而昵称他为小猫,有时又叫他孩子;渐渐地,他答应称呼她为“姆妈”了。她雇他写信、记账、采集药草,并做她试炼丹药的助手。她给卢梭一些书读,诸如《旁观者》(The Spectator)、普芬多夫、圣埃夫勒蒙及伏尔泰的《亨利亚德》。至于她自己,则喜爱浏览贝尔(Bayle)的《历史与批判辞典》(Dictionnaire Historique et Critique),她不容神学思想束缚自己,如果她乐于跟当地神学院的院长格罗神父在一起,那可能是因为格罗神父可以替她结胸衣的纽带。“他为姆妈结纽带的时候,她常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下应付这边,一下应付那边,院长先生被纽带拖着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嚷着:‘拜托,夫人,站着别动。’这一切形成一幅非常有趣的景象。”
可能就是这位乐天教士的主意,认为虽然卢梭处处显得笨拙,但是他大概可以接受成为一位乡村牧师所需要的足够的教育。华伦夫人在高兴卢梭终于有事可做之余,同意了。如此,1729年秋天,卢梭进入圣拉扎尔神学院就读,以便担任传教工作。期间,他开始习惯于天主教的一切,甚至于欣赏它了。他喜爱天主教的庄严仪式,及它的游行、圣乐和仪式,它的钟声似乎每天在宣示上帝常在天堂关注人世,而所有这些无论现在还是未来皆为人世间乐意接受。此外,没有任何宗教能具有这种吸引力而又能宽容华伦夫人。不过,卢梭以前接受的正规教育如此之少,以致拉丁文成为他最初必须修习的课程。对拉丁文的同源字、文法例外、动词变化等,他简直没有耐心去接受。经过5个月的努力,老师把他送回华伦夫人处,所附报告说他是“一位非常好的少年”,可是不适合担任神职。
对此,她并不灰心。觉察到他具有音乐的天才,遂将他介绍给阿讷西教堂的琴师尼克劳兹。卢梭在尼克劳兹处,自1729年住到1730年冬,这段时期,值得快慰的是他离开姆妈的住所仅有20步。他参加唱诗班,并吹奏短笛;他喜爱天主教的圣诗;他吃得好,而且感到快活。除了尼克劳兹酗酒是美中不足以外,其他一切都还不错。一天,这位矮小的琴师跟他的雇主吵了一架,遂收拾行囊,离开了阿讷西。华伦夫人命卢梭陪送这位先生到里昂。在那里,尼克劳兹由于酒后狂乱症发作而昏倒在大街上,受惊的卢梭请求路人帮他送这位乐师去其要去的地方。随即,他赶回阿讷西,回到姆妈的家里。“我对她思慕的深情与忠实使内心根除了各种虚幻的念头,扫除了一切的愚妄和野心。除了跟她相处之外,我即别无幸福可言,甚至我每走一步都会感到离她更远。”我们必须记住的是,卢梭那时不过才18岁。
他抵达阿讷西,方才发现华伦夫人已赴巴黎,而且没有人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他凄凉而孤独地、天天漫无目的地在乡间闲逛,以春日美景和恋爱中小鸟的美妙歌声来安慰自己。他最为喜爱的还是清晨早起,坐观太阳喜气洋洋地自地平线上升。在每天的漫游中,一次他见到两位少女骑着马,在驱策她们那不驯的坐骑涉越一条小河。在一股英雄式的冲劲下,卢梭抓住其中一匹马的缰绳,引导它通过小河,另外一匹也跟着走过了。他打算告别,径自离去,但两位少女坚持要他陪伴到附近的农舍,以便他可以烘干湿透的衣裳鞋袜。在她们的邀请之下,他跃上马背,坐在其中一位格拉芬里德小姐的背后。“为了使自己坐稳,我不得不抱住她,以致我的心急遽地跳动,连她也感觉到了。”这时,卢梭对华伦夫人的思念,开始消失了。三位少年男女一起野餐而消磨了一整天。卢梭大胆地去吻其中一位少女的手,然后她们与他告别。他回到阿讷西,内心兴奋不已,几乎把姆妈离去的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后来,他设法寻找这两位少女,但没有成功。
不久,由华伦夫人的女仆陪伴,他再度上路,前往弗里堡(Fribourg)。经过日内瓦时,“我发现自己感触良深,以致几乎走不动了……对(共和国)自由的向往,使我内心激动不已”。从弗里堡动身,他步行到洛桑。历史上所有的作家中,要数卢梭最善于走路了。从日内瓦到都灵、到阿讷西、到纳沙泰尔(Neuch?tel)、到伯尔尼、到尚贝里、到里昂,他旧地重游,尽情欣赏景色、芬芳和天籁:
我爱随心所欲的步行和兴之所至的停留,步行遨游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是必需的。天朗气清之日,漫步美好乡间,在适意之处歇息,是最适合我的生活方式。
在有教养人士的圈子里感到不自在,面对美丽的妇人羞涩沉默的卢梭,一旦独自优游徜徉在林间原野、碧水蓝天之间,随即感到快活无比了。他与大自然成为莫逆之交,而以无声的言语,倾诉自己的恋爱与梦想。他想象天心与己心,有时会神秘地合而为一。虽然他不是第一位使大家感受到大自然可爱之处的作家,他却是大自然最热心的记录者和最虔诚的信徒。自卢梭以后,半数以上的自然诗篇,无一不受他的影响。哈勒早已感受到阿尔卑斯山的伟大而加以描述,卢梭却沿着日内瓦湖北边湖滨的瑞士山坡,将其间台地的藤蔓散发的怡人芬芳,传之于几个世纪之后,从而令人向往。卢梭打算为他的小说人物朱莉娅和沃尔马找一个理想的住家所在地时,他找到这里,决定住在沃韦和蒙特勒之间的克拉伦斯——这是人间天堂:有高山,有草原,有流水,有阳光,有白雪。
卢梭在洛桑的一切不太顺利,遂迁居纳沙泰尔:“在这里……我教授音乐,无意间获得一些有关音乐方面的知识。”在近郊的布德里(Boudry),他遇到一位希腊的教士,正在从事筹募基金的工作,以重建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卢梭为其充当翻译,两人在索勒尔(Soleure)分手,卢梭独自步行越过瑞士边界,进入法国。途中,他走入一家农舍,要求买顿晚餐,一位农夫给他牛奶和黑面包,并口口声声说,他所有的全都在这里;但当他晓得卢梭并不是税务员后,马上打开一扇暗门,下到地窖,取来白面包、蛋、火腿和美酒。卢梭打算付钱,但这位农夫拒收,而且解释他之所以把较佳食物收藏起来,是为了避免负担额外的税金。“他对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我心中播下无法消除的仇恨种子,而对这些不幸的人民忍受的困苦产生同情,对压迫他们的人在内心形成不满与反抗的情绪。”
在里昂,他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不是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就是睡在地上。有段时间,他以抄写乐谱为生。后来听说华伦夫人住在东边14英里外的尚贝里,便起程前往再去投靠她。华伦夫人为他找到地方监督官洛克尔·因滕登特的秘书一职(1732—1734年)。这时卢梭住在她家中,但当卢梭发现她的经纪人阿内也是她情人时,内心稍觉不快。这时他对华伦夫人的热情减退,《忏悔录》有一段文字足以说明:
一旦获知她跟别人维持一种比我更亲密的关系,我无法不感到痛苦……无论如何,对比我更占优势的那个人,我不但没有敌意,而且发现自己对她的爱慕之情,事实上已爱屋及乌地扩及于这个人身上了。我希望她幸福的欲望超过其他的一切,既然他在她的幸福安排中有其地位,那么他若能同样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同时,他已完全地拥有女主人的关心。而他对我也怀着一种诚挚的友谊。如此……我们三人生活在一种彼此快乐相与的结合中,而这关系的维持,至死方休。这位可爱的妇人,性格上的优越之处,在于使所有爱她的男人彼此之间都能互爱,甚至连妒忌和敌对都在她启发的较大感情之下化为无形了。而我从未看到她周围的任何人对他们之间的其他任何人有少许嫌恶之心。在此,对他们的情形,谨请读者在阅读这些赞美之词的时候稍停片刻,回忆一下自己遇到的女子,若有这样的品德,而你又想获取幸福的话,那么你最好与她厮守,别离开她。
这种多边式的罗曼史,下一步的发展大大地违背所有奸情的原则。华伦夫人看出邻居芒东夫人渴望最先教导卢梭人伦之道时,她拒绝放弃这一优势,或是为了免使这少年堕入那并不温柔的怀抱,因此她安排以情妇身份自荐枕席于他,而又不致损及她与阿内之间同等的关系。卢梭对此深思8天之久。与她长日相处的结果,使他对她的情感已经超乎男女肉欲之情,而比较接近母子亲情之爱了:“我爱她太深,以致不敢存着占有她的欲望。”当时,他已经受到困扰终生的疾病——膀胱炎和尿道狭小——的煎熬。最后,卢梭以适度的虔诚,同意她的提议:
这一天,与其说是盼望的一天,倒不如说是可怕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心在践履许诺,并非要获得宠幸。无论如何,我终于得到了。第一次,我觉察到自己躺在一位妇人的怀里,而这位妇人正是我敬爱的。我快乐吗?没有。我尝到快感,但是我不晓得,一种什么样的不可抗拒的悲愁把美妙的事破坏了。我觉得自己正在犯下乱伦的罪行。有两三次,当我高兴地将她紧搂在怀里,我的泪水不禁浸湿了她的乳房。而她呢,既非悲伤,也非快乐;她只是安静地爱抚我。由于她既非性感淫荡的女性,也不完全在追求肉欲的快感,所以她对这件事,既不感到狂喜,也从未觉得悔恨。
回想起这个重大事件时,卢梭将华伦夫人这种刻意的安排,归罪于她哲学概念的毒素:
我一再说,所有她的失败,全然是她的错误铸成,而非由于她的热情所致。她出身良好,心地纯良,举止高尚,欲望正常高贵。她的一切似乎专为优美率真的风范而塑造,这种风范是她内心喜爱的,却从未付诸实行,因为她不听从内心的指引,而竟听从诱她进入邪路的理论……不幸地很,她对自己的哲学甚为自负,以致她由哲学思想建立的道德,破坏了她由内心情感建立的伦理。
阿内于1734年去世。卢梭辞去秘书的职务,专心照管华伦夫人的家务。他发现她的收支杂乱不堪,濒于破产。于是他教授音乐,以增加收入。1737年,他接受了母亲的一笔遗产,总计有3000法郎;他用一部分钱买书,剩下的款项赠给华伦夫人。不久,他生病了,姆妈亲切地予以照护。因为她的住处没有花园,就租下了一处乡间茅舍——“佳美小屋”——给他居住(1736年)。在那里,“我过着最安静的生活”。虽然他“不喜爱在房间里祈祷”,可是户外的景象使他感谢上帝创造自然之美,并使他与华伦夫人在一起,他祈求上帝庇佑他们的结合,降福给他们。这时他笃信罗马天主教的神学,而稍微带有詹森教派的色彩。他曾说:“地狱的恐怖,时常折磨我。”
在神经衰弱——日后很流行的一种忧郁症——的困扰之下,而且怀疑自己心脏附近生长了一颗肿瘤,他乘坐马车前往蒙彼利埃就医。为了减轻途中的忧寂,他跟一位15岁女孩的母亲拉吉夫人勾搭(1738年)。等他回到尚贝里,他发现华伦夫人试着用同样的方式来治疗他——为他介绍一位年轻的假发制造女工让·温岑里德作为他的新情人。卢梭抗议,夫人却说他孩子气太重,而且向他保证,她有的是爱,足够分予两位让(因卢梭与这女工姓名的第一个字皆为让)。他拒绝如此贬低她的身份,建议维持以往作为义子的状态。她答应了,可是由于不满意自己这么轻易地让步,她对卢梭的感情渐趋冷淡。他隐居在“佳美小屋”中,并开始研究哲学。
这时,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巴黎和锡雷传开的启蒙运动引起的争论(约1738年)。他阅读牛顿、莱布尼茨和蒲柏的著作,并埋首于错综的贝尔的辞典。他重新研读拉丁文,结果进步神速,比起在校接受教师的指导还要有效。因此他开始浏览维吉尔、贺拉斯和塔西佗的片断文章及柏拉图《对话录》的拉丁文译本。对他来说,蒙田、拉布吕耶尔、帕斯卡、费内隆、普雷沃、伏尔泰等人的作品,都是令人兴奋不已的启示:“举凡伏尔泰的作品,无一不为我所遍览。”事实上伏尔泰的作品“鼓励我写作优美文章的欲望,并促使我努力于模仿那位让我如此深迷的作家的风格”。不知不觉间,构成他以前思想的传统神学,而今已失去原有的形态和活力了;而他也发现自己竟然毫不畏惧地沉溺在无数的异端邪说中,他这般年轻就接触这些邪说,将会被视为可耻与羞辱。一种近乎热情的泛神论,取代了《圣经》中上帝的地位。是的,有这么一位上帝,没有他,生命就没有意义,而且不能忍受。然而,他并不是残忍、害怕的人类想象的一个具有外表形式的、具有报复性的神祇。他应该是大自然的灵魂,而大自然本质上是美的,所以人性基本上是善良的。根据这项前提和帕斯卡的思想,卢梭建立起自己的哲学系统。
1740年,华伦夫人为他找到家庭教师一职,负责指导里昂市长格兰德·马布利的孩子。他平静地离开了她,双方毫无怨言。她为他准备好行李,并用一度使他目眩的双手,为他编织了几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