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寒微,在呱呱坠地之际即失去母亲,不久又遭父亲遗弃,身染一种痛苦的、不为人知的、难向人言的疾病,在陌生的城市和敌对的信仰中,流浪达12年,为社会和文明所排斥,以反抗伏尔泰、狄德罗百科全书派和理性时代为己志,被视作危险的反叛分子,被看成精神失常,被疑为图谋不轨,为人驱逐,流离失所,在他一生中的最后几个月里,方能亲眼见到最反对他的人对他表示的崇敬——如何在他死后,竟然能远胜伏尔泰,使宗教复活,使教育改变形态,使法国国民思想提高,从而激发了浪漫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进而影响到康德、叔本华的哲学,席勒的戏剧,歌德的小说,华兹华斯、拜伦和雪莱的诗歌,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及托尔斯泰的伦理学——诸如此类的影响,使他在有史以来最具影响力的18世纪的作家和思想家中,成为对后代贡献最大的一位。这种种影响究竟如何形成?假如有问题需要我们解答,这问题即是:天才在历史中究竟扮演何等角色?个人在面对群众和国家之际,应该如何自处?
当时的欧洲已准备迎合一种让感情凌驾于思维之上的信仰。欧洲已厌倦于法律、礼仪、习惯和风俗的压抑。当时的欧洲已听够了理性、论证和哲学。心灵束缚被解除后导致的这些放纵与混乱,似乎已使这个世界缺乏意义,使心灵空虚、毫无想象力和希望,男男女女暗自渴望再度建立起“信仰”。巴黎已厌倦于自身的骚动和忙乱,及城市生活的限制和疯狂的竞争。人们向往乡野间的从容与悠闲。乡间简单的日常生活可能会使身体健康、内心平和,在那里可能再度遇见贤淑的妇人,所有的村民每周可能都在本区教堂中做礼拜。所谓值得骄傲的“进步”和值得自诩的“心灵解放”,对人类的贡献是否抵得上其摧毁的事物的价值?其对世界与人类的命运,曾否描绘出更为清晰、更具有鼓舞性的景象?其对贫穷者的命运曾否有所改善?对孤苦无依者曾否有所慰藉?卢梭提出这些疑问,并对这些问题加以说明,对人民寄予关切与同情。即使他话已说完,全欧洲的人仍然都在倾听。伏尔泰在法兰西学院(1778年)被人们当作偶像崇拜,而卢梭正蛰居在巴黎一间不为人知的房子受人轻视与责难之际,卢梭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卢梭晚年完成最有名的自传《忏悔录》(Confessions)。他对所有的批评都很敏感。他怀疑格里姆、狄德罗和其他的人,在巴黎的沙龙里及在埃皮奈夫人(Mme.d’ ?pinay)的回忆录中,正酝酿着一个阴谋,以破坏他的名誉。因此,他于1762年,在一位出版商的催促下,开始撰写自己的传略与品德评价。当然,他的自传有自吹自擂之嫌,不过,卢梭既遭教会责难,又被三个国家放逐,还被一些最亲近的友人背弃,纵然他的话难免啰唆唠叨,他也该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当他在巴黎的几次集会中,宣读为自己辩解的某些文件时,他的敌对者要求政府下令加以制止。他心灰意冷,即使在他过世之后,仍留给后世一篇充满感情的辩解与恳求的文字:
这是绝无仅有的一幅人类画像——完全依照人的本来面貌与天性来描绘,这就是人类现有的或将永远存有的模样。无论你是谁,我的命运与信心完全付托给你,让你作为这一作品的裁决者。我恳求你,基于我的不幸与你的同情,并请看在全人类分上,切勿毁损这一特殊而有价值的作品,对人的探讨,它可作为第一手比较研究的资料……请勿贬低我这一遗作的价值,这是唯一未曾被反对我的人曲解损伤而又真正足以代表我品格的不朽之作。
他的极端敏感、主观和充满感情,使他的书具有优点,也有缺点。“一颗充满感情的心,”他说,“……是我所有不幸的根由。”这却使他的著作风格温暖亲切,使他对往事的回忆充满柔情与怜爱,使他对事物的判断常持宽容仁慈的态度。当我们阅读他的著作,原来对他的反感与敌意立即化解。在他的著作中,所有抽象的事物都被活生生地人格化了,字里行间洋溢着感情。这本自我反省坦白的《忏悔录》犹如密西西比河的源流滋润了19世纪的文学。《忏悔录》并非前所未有的著作,不过,像他这样毫不保留地赤裸裸地自我坦白,或其对真理的探求,即使圣奥古斯丁也无法与之相比。一开始即以富有挑战性的句子理直气壮地写道:
我正着手一项史无前例的伟大艰巨的工作,这项工作将来也没有人能模仿实现。我要把一个人的完全本性在世人面前展示,此人就是我自己。
只有我单独一个人。我了解我的心,我也对人类颇为熟悉。我跟所有存在着的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虽然不一定比旁人好,可是至少与众不同。除非对我已有了解,否则没有人能判断,大自然将我塑造成这样的形态,是好还是坏。
最后审判的号角若是要响,就让它响好了,那时,我手里就要拿着这,站在上帝面前。而我将大声说道:“这就是我如何行事、如何思想的忠实记录,及我曾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论好坏,我都坦白,我不隐瞒些许罪恶,也不添加些许功德……我表现了真正的自我;有时卑劣可耻,有时却高尚、慷慨、善良,一一皆如我的所作所为,我已把我的心灵深处揭露……”
卢梭一再提出这一极为恳挚的请求,不过,他承认自己对过去50年的往事所能记忆的,无非是片断的、不可靠的。一般说来,第一部分有一种毫无隐讳的坦白品质,第二部分却被他对有关阴谋陷害所作的令人厌倦的反复抱怨与控诉所损。不论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就我们所知,在心理研究的作品中它是最有启发性的一部,这是与困难而平淡无聊的世纪从事艰苦斗争所产生的一个观察敏锐并具有诗意的故事。无论如何,“《忏悔录》假如不是一本自传,则很可能成为世间一部伟大的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