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处于反复的死亡与复活的震颤中时,里斯本地震的震颤波及了整个欧洲哲学界。1755年11月1日,万圣节早上9点40分,在葡萄牙及北非,地球耸了一下肩膀。6分钟内在这个世界最美丽的首都中,30间教堂和1000间民房倒塌,1.5万人丧生,另外1.5万人身受重伤。这种集体屠杀并非空前,但某些特殊情况令神学家们伤脑筋。为什么上帝竟然选择这样一个天主教城市、这样一个神圣节日及这个时刻——几乎所有的教徒此刻都在望弥撒?而为何他在所有的废墟中,独独留下塞巴斯蒂安——一个全欧洲最敌视耶稣会的部长的房子?
一个葡萄牙的耶稣会员马拉格里达将此次地震及随之而来的海啸解释为上帝对滋长在里斯本城内罪恶的惩罚。但只有在这个恐怖的早晨去教堂的才是罪人吗?为什么那么多虔诚的神父和修女同样毁于地震与大火?伦敦的新教徒则将灾难归因于天主教对人道的罪恶,但同年11月19日,一次地震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清教徒和新教徒的家乡——毁坏了1500座房子。威廉·沃伯顿说,里斯本的大屠杀“以最美丽的色彩表现了上帝的荣耀”。约翰·卫斯理以“地震的原因和治愈”为题布道。他说:“不管地震的自然原因是什么,罪恶是它的道德原因……它们是亚当和夏娃的原罪带来的诅咒的结果。”
伏尔泰对这些解释大为愤怒,但这个事件无法与他对公正之神的信仰妥协。莱布尼茨的“一切可能的圆满”而今安在?蒲柏的“不管什么都是对的”——或他的借口“所有的罪恶都是成就整体善的一部分”?出于对他早期乐观的愤怒反叛,伏尔泰写了一首他最伟大的诗——《论里斯本灾难,或对“一切都圆满”公理之检讨》(1756年)。在此,我们节选他的部分诗文:
啊!悲惨的生灵,伤心的世界!
啊!人类恐惧的集合!
永恒、浩繁而无谓的受苦!
你这愚笨的圣人,呼喊着“一切都是圆满的”,
来吧!沉思这些可怕的毁灭,
你的同胞的残骸和灰烬。
妇女与婴孩堆积的尸首,
这些散置在断垣底下的尸首。
十万个不幸者为地球吞噬,
流血、被撕裂而仍活着,
被埋葬在屋顶下,无助地结束,
在痛苦中,他们悲惨的日子!
对他们奄奄一息的呻吟,
及冒烟的废墟、恐怖的景象,
难道你要说,“这是永恒的法律,
遵照着上帝自由与良善的选择”?
难道你,在这堆无辜的牺牲者之前,要说,
“上帝报复了,他们的死偿还了他们的罪恶”?
这些在母亲怀里被压碎流血的婴孩犯了什么罪?伦敦或巴黎的罪行难道会比里斯本少吗?然而里斯本粉碎了,巴黎却在歌舞升平。
难道全能的上帝不能创造一个能够免于这种无意义的痛苦的世界?“我尊敬上帝,可是我爱人类。”
这位诗人巡视这个生命的世界,发现到处都充满了各种形式的生存挣扎。每一生物迟早都会被杀。这种生物学的痛苦结论需要我们直接译出:
凶猛的兀鹰啄食弱小的牺牲品,快乐地享用血淋淋的残肢。对于它而言,看起来一切都圆满。但顷刻间,一只老鹰以其尖锐之喙吞食了兀鹰,然后人类以致命一箭射穿了高傲的老鹰。人类却躺在战场的沙石上,流血、千疮百孔、与无数的垂死之人为伴。这时他是贪婪兀鹰的佳肴。就这样,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呻吟,都为受苦、为相互的死亡而生。而在这种要命的混乱中,你却说个别的不幸构成全体的幸福!幸福何在?喔!可怜而软弱的凡人!你以悲伤的语调叫着“一切都是圆满的”,宇宙却使你的呼喊成为谎言,你内心也数百遍地驳斥你自己的幻想。各种元素、动物、人类——全部都在交战中。让我们承认吧!罪恶正蹂躏着世界。
这种宇宙斗争的景象及可耻而痛苦的死亡,如何和“神”是善良而公正的观念妥协呢?他存在,但他是不可窥破的神秘。他派他的儿子下来,来替人类赎罪,尽管他的牺牲,世界和人类仍无两样:
最深邃的心灵对此有何高见呢?毫无!命运之书非我们所能窥见。人,对于他自己是一个陌生人,无法了解他自己。我是何人?我在何处?我往何处去?我由何处来?无数的原子折磨这堆粪土的身躯,而死神也加以吞噬,命运加以玩弄。可是有思想的微粒,他们的眼睛为智慧导引,竟能衡量苍穹。于是,我们的心灵抛向无限,却永不能一刻认识自己。
显然,这是帕斯卡100年前在一首比伏尔泰的散文更伟大的诗篇中发出的声调。伏尔泰曾经反对帕斯卡,现在他对帕斯卡的悲观起了回响。由相同的前提,帕斯卡曾经下结论道:让我们臣服于基督教的信仰和希望。伏尔泰本来以两个消极、冷静的对句结束他的诗:
我们必须做什么呢?凡人?凡人,我们只能受苦,
沉默地屈服、崇拜及死亡。
他的朋友们反对说,这种绝望的结束令他们无法忍受。为了妥协,他更改了最后一行:
屈服、崇拜、希望及死亡。
仍没有人满意。他屈服了,于是又加了29行,内容是相信“启示”,而且信任“只有上帝是对的”。
尽管如此,这首诗令正教人士和哲学家同感吃惊。这种沮丧的变调似乎令哲学之帆无风可航。卢梭寄给伏尔泰一封长信,向他流利地解释人类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人类的过失。里斯本地震是对人类不愿归返自然而住在城市的公正惩罚。如果人类愿意散居村落,重新过淳朴的自然生活,死伤就会相对地减少。我们必须信仰上帝的善良,卢梭说,因为这是对自我毁灭的悲观的唯一选择。我们必须像莱布尼茨一样相信:既然神创造这个世界,其中每件事最终及长远看来必然都是对的。某一个出版商取得这封信的副本,而予以出版。大家马上认为这是对伏尔泰的诗的一个强有力的答辩。伏尔泰不寻常地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再度讨论乐观主义时,他产生了最完美的作品,一本在世界各处流传了整整一代,而成为伏尔泰最活生生的遗作和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