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1713年10月5日生于第戎38英里外香槟省的内朗格里,父亲迪迪埃·狄德罗是一位擅长制造外科仪器的刀匠。这个家族从事制刀业达两百年之久,丹尼斯·狄德罗没有继承其祖先对职业与信仰的那种满足安顿之感,却从未停止崇拜其父亲的朴实与静默仁慈。“我儿,我儿,”丹尼斯这样引述他父亲的话说,“上选的枕头是理性之枕,但我觉得我的头安歇在宗教与法律的枕上更为柔软。”这个句子中存有18世纪法国的两种呼声。另一个儿子成为牧师,他是丹尼斯的死敌。他的一位姐姐则进入女修道院。
丹尼斯处在僧侣生活边缘。他从8岁到15岁入朗格里一所耶稣学校就读;12岁即行受戒,穿上一袭黑色的长袍,施行苦行,决心成为一位耶稣会士。后来,他解释这一情形为他体液分泌旺盛所致:他误将“发展中性能力的刺激认为上帝的呼唤声”。迪迪埃颇高兴于儿子接受这一新的神召,因而满心欢喜地护送他到巴黎(1729年),让他就读路易勒格朗耶稣学院。这位青年于1732年在那里获得硕士学位。但像许多情形一样,耶稣会由于触动了一颗心灵而丧失了一位新信徒,丹尼斯发觉巴黎的妓院比教会还多。他遗弃了长袍与虔诚,成为一位律师的学徒。不久,他又放弃法律,改行从事十几种过渡性的职业,并时常陷入贫穷。他父亲经过长期的忍耐后,终于切断他的津贴,但他母亲暗中送给他补助金。丹尼斯向人借钱,有时偿还。他当男孩子的数学家庭老师,为牧师写正经的传道词,并担任书商的雇员。其间,他继续研究数学、拉丁文、希腊文、英文,并偶尔学点意大利文。他散漫无纪,却贪求知识与生活。他从未学习任何教规,却几乎学习了其他的一切东西。
钱袋空空,荷尔蒙旺盛,他恋爱并结婚。安托瓦妮特比他大3岁8个月。她谴责他放荡不检的青春生活。他向她保证说,这是婚姻忠贞的前奏,他永远会是她的忠实伴侣。“我最后的情书都写给你,如果我一生中再写一封给其他任何人,则愿上天视我为最邪恶、最背信的人而予以惩罚。”他最精彩的信便违背了这一誓言。安托瓦妮特的母亲,一则屈服于女儿的眼泪,一则屈服于这位求婚者的伶俐口舌,终于同意这场婚姻,条件是他须取得他父亲的同意。狄德罗聚集足够的银币以支付到180英里外朗格里的马车费。
抵达后,迪迪埃答应支持丹尼斯选择的任何行业,但先得决定一个行业。这位青年道出他急于结婚。做父亲的斥责他是怠惰的忘恩负义者,做儿子的无礼顶撞,发誓不论有无父亲的同意或钱币都要结婚。迪迪埃把他关在一所修道院。丹尼斯设法逃出,步行90英里到特鲁瓦城,然后喊了一辆马车回到巴黎。
然而,安托瓦妮特母亲态度坚决,她女儿不能嫁给一位与父亲和父产分割的男人。狄德罗这时几乎一文不名地生活在一间肮脏的房间,而且病得厉害。安托瓦妮特听到这一消息,立即拖着母亲,匆匆赶至。她母亲的抵御遂告崩解。她们俩共同照顾这位病弱的哲学家。1743年11月6日,“喃妮”和她的“尼诺”(他俩如此相呼)于午夜在一所靠秘密婚姻而热闹起来的小教堂里幽会。9个月后,他们一同为女儿的诞生而欢欣鼓舞,只是这位女婴在6个礼拜后便告夭折。嗣后,其他3个孩子陆续降生,其中只有一位活过孩提时代。安托瓦妮特是一位忠实的妻子,却是一位不称职的友伴,不能追寻她丈夫的智力遨游,而且唠叨不满他翻译的微薄收入。他回到他大学时代的咖啡馆,以咖啡度日,并玩西洋象棋。1746年,他搭上一位情妇皮西厄夫人。他为她写下了《哲学思想》、《八卦珠宝》及《盲者书》。
他久已为哲学的迷人降服——哲学因从未回答我们永远不停在问的问题而把我们一直带向前进。像18世纪大部分自由思想家一样,他读蒙田、贝尔的著作,而直震撼到智力之根,在《论文集》与《词典》的每一页上几乎都能发现醒目的思想。也许因为大量引述异教古典著作,他进一步研究希腊与罗马哲学家的著作——尤其是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与卢布莱修诸人。他是那个时代的“乐观哲学家”,一位洋溢着精神的唯物主义者。他无法像伏尔泰与孟德斯鸠那样前往英国旅行,但他学会写英文,甚至欣赏英国的诗人与戏剧家。我们将读到他回应汤姆逊的伤感情调,并像李洛那般维护中产阶级生活的戏剧。他受到培根的鼓舞,后者呼求以有组织的科学研究来征服自然,并进而推崇实验为理性的无上工具。他在形成时期及在准备《百科全书》中,还听生物学、生理学与医学诸门功课。他听鲁埃勒讲授化学3年之久,记了1258张对折的笔记。他研究解剖学与物理学,而且跟上那个时代的数学。他从培根到霍布斯、洛克与英国自然神论者,一一涉猎。他翻译沙夫兹伯利的《德行与功勋探原》(Inquiry Concerning Virtue and Merit),然后加上自己的“思省心得”。他历经一切动荡仍相信沙夫兹伯利的说法,认为真、善、美密切关联,又基于理性而非基于宗教的道德典范,便能充分维持社会秩序。
一则由于接受这些刺激,一则加上自己扩张的想象,他于1746年匿名发表他的《哲学思想》一书。该书十足激进而归功于拉梅特里,伶俐雄辩而得力于伏尔泰。该书首先为“热情”辩护,这位勇猛的理性者同意朋友卢梭的意见而争辩道:“哲学竟会为理性的对手说句好话,那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害,因为只有热情才能提升灵魂到伟大的事物之上。没有热情,则在道德或作品上,都没任何高超之事。如此,艺术便会返回到婴儿时期,而美德也会只限于卑琐的行为。”但热情而无秩序,将被摧毁;各种热情之间,必须建立某一和谐;我们且须发现一种方式,借以节制另一方式。因此,我们需要理性,同时还须使它成为我们无上的向导。这是启蒙运动欲调和理性与情感、伏尔泰与卢梭的早期尝试。
与伏尔泰一样,狄德罗在他发展的第一阶段属于自然神论者。天造地设的诸般迹象不得不让人相信一位有智慧的神祇。机械论能够解释物质与运动,但不能解释生命与思想。这位未来的无神论者向无神论者挑战,要他解释新近由雷奥米尔与邦尼特的研究揭露昆虫生活的神秘:
你可曾注意,任何人的推理或行动比一只昆虫的机械作用更有智慧、秩序、机敏而一致?清晰印在一只蚊子眼中的上帝,不就是伟大的牛顿著作中的思想官能吗?……只要想想,我能以宇宙的重量压倒你时,我却只反对蝴蝶的翅膀和蚊子的眼睛。
然而,狄德罗轻蔑地指斥显露在《圣经》里的上帝。神祇在他看来似乎是残酷的怪物,而散布这一观念的教会,以其为无知、不宽容与迫害的源头被指责。可有任何东西比这位上帝更为荒谬?为了平息上帝对死了4000年的一对男女的愤怒,而让上帝死在十字架上。除了自然本身,狄德罗并未认出其他神圣启示,他请求读者要具有与科学揭示的宇宙相配的神祇的观念。“扩大并解放上帝。”他说。
巴黎议会下令焚毁这,其指控的理由为:将最荒谬、最罪恶的思想带给不安而放肆的心灵,这种思想一则导致人性的堕落,而一则由于矫饰的不稳而将一切宗教几乎摆在同一层面,以便借口不承认而终止任何宗教……由于受禁(1746年7月7日),这本小书反而更加畅销。它被翻译成德文和意大利文。人们窃窃私语这的作者为狄德罗时,他立即上升到近乎伏尔泰的位置。他从出版商那里收到了50金路易,然后转给需要新衣裳的情妇。
随着皮西厄夫人需求的扩增,狄德罗再写成另一(1747年)。教区牧师听到这件事情,哀求警察保护基督教,以免受到第二回攻击。他们到他家里突击检查并没收其手稿,或据有些人说,他们满意于他答应不出版该书。但无论如何,《怀疑者的漫步》一书直到1830年才出版。这不能扩大他的声名,却舒缓了他的情感。这位哲学家使用他最喜爱的手法——对话,而让一位自然神论者、泛神论者与无神论者分别解释他们对神的观点。自然神论者从天造地设有力地重复了这一论点。狄德罗仍未深信,生命体里手段显著适应目的,可由偶然演化的盲目过程加以解释。无神论者坚持说,物质与运动,物理与化学比只将起源问题归于神祇,更能解释这一宇宙。最后发言的泛神论者主张道,心灵与物质,永恒并存,它们共同构成宇宙,而这一宇宙的结合即为上帝。狄德罗也许一直拜读斯宾诺莎的著作。
1748年令人兴奋而又艰难。安托瓦妮特生下一子,皮西厄夫人则要求作为情人的报酬。也许为了急速聚钱,狄德罗写了《八卦珠宝》这本淫荡的小说。依据他女儿、未来的汪德夫人的说法,他曾向他情妇谈道,写一本小说是比较容易的事。她质疑这一说法,他打赌说可在两星期内完成一本成功的小说。他显然模仿比较年轻的克雷比永所写的《沙发》一书(1740年)——的沙发娓娓道出呻吟其下的爱情——构想出一枚苏丹的魔戒。这枚戒指只要指向妇女身上的“轻荡珠宝”,便能让这些珠宝承认过去的经验。由于这枚戒指指向30位贵妇,这两卷书因而高潮迭起。作者在下流中掺杂对音乐、文学与剧院一些激动的批评,另还加上一场梦。梦里,这位苏丹看见一位称作“实验”的孩子,越长越大越壮,直到最后摧毁一座称作“假设”的古庙。尽管有这些哲学的侵入,该书毕竟达到了目的:赚钱。出版商劳伦特·杜兰德支付给狄德罗1200利维尔,这些书虽然只能“在柜台下”发售,但仍有利可图。1748年印行了6版法文版,甚至在1920—1960年间的法国出了10版。
他以写科学论文来改变格调。他珍视他写的《数学不同论题回忆录》(1748年),该书包括声学、张力、气阻及人人都能弹奏的“新风琴图”等饱学而有创见的论文。其中有些论文赢得《绅士杂志》、《博学杂志》甚至耶稣会的《特里武杂志》的高度赞美,后者欢迎更多这类的研究,“其文与狄德罗先生表现的同样聪明、能干,其文体又像其表现的活泼、天才那样,表现得高雅、锐利而无矫饰”。狄德罗终生都继续向物理科学发动这些散漫的突击,但他更倾向心理学与哲学问题。几乎在每个园地,他都是当时最有创见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