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梅利耶(1678—1733)

时间:2024-11-21 18:59:07关键词:无神论者

他是香槟省埃特雷皮尼的一位教区牧师。每年他过着节制而俭省的生活,并将余下的薪水捐给穷人。经历30年安静而可为模范的任职后,他去世了,享年55岁,遗下了所有的财产给教区的人们,并留下3份他题名为《我的圣约》(My Testament)的手抄本。其中之一是给他教区的教徒,这实在是历史上最异乎寻常的遗赠。他在信中附带请求他们原谅他终生以错误和偏见服务教徒。显然,他被任命圣职之前已失去了对宗教的信心。伏尔泰于1762年发表了部分《我的圣约》,霍尔巴赫和狄德罗于1772年发表了一本总汇,名为《梅利耶神父的观点》,全文于1861年至1864年方始印出。现在早已完全绝版,罕能到手。从贝尔到宗教革命,在所有反对基督教的运动中,从未有如这位乡村牧师一般无情和彻底的攻击。

他似乎从研读《圣经》开始持疑。教会不让一般人民研读《圣经》称不上为明智之举。教会也应将《圣经》从牧师手中拿走。约翰神父在《圣经》中发觉了许多疑问。为何《马太福音》中的基督宗谱甚异于《路加福音》叙述的,如果两者皆为上帝的旨意,为何这两份宗谱皆以约瑟为结尾,后者不久即因生下耶稣而获得宽谅。为何上帝之子应被赞誉为大卫的儿子,而大卫是一声名狼藉的奸夫?《旧约》预言指的是基督吗,或那些指称仅是神学的漫游而已?新约的神迹是出自宗教热诚的欺诈,或是被误解的天然行为?人应相信这些怪诞故事或追随理智?让·梅利耶赞成理智:

我不致牺牲我的理智,因为理智本身可以使我分辨善恶真伪……我不会放弃经验,因为它比想象更能指引我的去向,也比他们希望加诸我的引领的权威更能引领我……我不致不信任我的感觉。我不否认它们有时会导致错误,但另一方面我知道他们不会一味地欺骗我……我的知觉足够修正他们诱使我形成的那些草率判断。

梅利耶认为在理智上没有正当的理由去信仰自由意志或灵魂的不朽。他认为我们应心存感激,在经历“这个世界的辛劳”后,得以永远安眠。“这个世界对你们大多数人造就的烦恼远比欢乐为多……安详地回到你们所出的宇宙之家……而没有怨言地消逝,正如所有环绕在你身边的一切东西一样。”对那些维护天堂观念以为慰藉的人们,梅利耶答辩称,在他们的主张中,仅少数人曾经达到那个目标,大多数人则去了地狱。那么,不朽的观念如何成为一种慰藉?“对于我而言,我宁祈望能将我从压倒性的惧怕中释放出来的信仰,而不希望因信仰上帝、恩主,而被留在不安定中。它仅将恩典赐予它的选民,而容许其他人承受永远的惩罚。”任何一位受教育的人,怎能信仰这样一个将自己创造的东西判入永远地狱的神祇呢?

让·梅利耶(1678—1733)

在天地中可有一个人残忍到如此地步,希望无情地去折磨?我不是指他的同类,而是指任何有知觉的东西。而后,喔!神学家,我下结论说,根据你们自己的原则,你们的上帝比最邪恶的人更加无限地邪恶……牧师自己使上帝成为这样一位心怀恶意而残忍的家伙……以至于世上绝少人希望上帝存在……如果我们效法这位上帝的模样,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德行!

伏尔泰认为这有点偏激,于是在出版这本《我的圣约》时尽力将这位牧师的无神论缓和为自然神论,但梅利耶并无妥协之意。他力辩说,这位基督上帝是所有邪恶的创始者,因为,既然他是全能者,则未经他同意万事不致产生。如果他赋予我们生命,他也造成了死亡;若他惠予我们健康和财富,那么他也给予我们贫穷、饥荒、灾难和战争以为代价。世上有许多迹象显示着巧妙的设计,但难道没有同样多的征兆显示上帝(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也能做出最邪恶的祸端吗?

所有的书籍都写满了对上帝最谄媚的赞语,它的关注受到赞扬……然而,若我们环视一下这个地球上的每一部分,我们可见文明人或未开化人都在和上帝做不断的挣扎;人被迫着去隔开从神那儿来的打击,诸如飓风、风暴、霜、冰雹、洪水、贫瘠和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而这些经常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总而言之,我眼看着人类长期不断地致力于保护他们自己,免受这位神的恶作剧所害,而据说上帝还在关心人类的幸福而忙碌哩。

到底是否曾有一位比上帝更陌生、更令人不可思议的神呢?几千年来,他从人类中隐藏起来,接受数以亿计的人们为之祷告和赞美,却听不见任何清楚而可见的反应。他被视为无限的聪明,但他的帝国却充满着混乱与败亡。他被认为良善,但施罚却犹如一位残忍的恶魔。他被称为公正,而他却一则让坏人繁盛,一则让他的圣徒遭受折磨至死。他在不断地创造和毁灭。

不像伏尔泰认为信神是自然而普遍的,梅利耶力辩此种信仰为不自然,且需灌进少年的心灵:

所有孩童皆为无神论者,他们没有上帝的观念……人们信仰上帝仅基于那些对神并不比对他们自己有更多观念的人所说的话。我们的保姆是我们最早的神学家,她们对孩童谈有关上帝的事情,犹如他们对孩童谈狼怪一般……若非有意给予一位神的话,极少数人会相信神。

固然大多数的无神论者都声称仰慕耶稣,梅利耶也以他对宗教信心的蓄意破坏而把耶稣包括在内。首先,清醒的人“谁会相信与人类和解的上帝,竟会牺牲它自己无辜、无罪的儿子”?至于基督本身——

我们看出他是一个宗教狂、憎恨人类者,他对不幸的人传教,劝导他们安于贫穷,和自然争斗并将之灭绝,憎恨娱乐,追寻痛苦,而且蔑视他们自己。他告诉他们远离父母和一切生命的系缚,为的是要追随他。何等美丽的道德观!那一定是神圣的,因为那对于人类而言是不切实际的。

梅利耶进一步去完成物质主义。我们大可不必超出物质去问是谁创造了它。起源的困惑仅将我们带回到孩童般天真的问题:“谁创造了上帝?”“我告诉你们,物质本身推动自己……将它们的‘第一因’留给神学家去研究吧;为了产生你所看见的效果绩彰,自然不需要‘第一因’。”若你必须崇拜某样东西,你可崇拜太阳,正如许多民族所做的一样,因为太阳是我们生命、健康、光亮、温暖和喜乐的真正创造者。但是,“唉!”梅利耶悲叹道,“如果宗教是清楚的,则对于无知者而言,其吸引力将减少。他们需要的是暗昧、神秘、寓言、奇迹和不可思议的事迹……牧师和立法者,借着发明宗教和伪造神迹……已经对上了他们的胃口。借此,他们吸引了热心者、女人及文盲。”

总之,以梅利耶的观点,宗教一直是教会和国家之间阴谋的一部分。它欲图震骇人民使之顺利屈服于绝对的统治。牧师们“花费很大的心机使他们的神成为一位既恐怖又多变的暴君;对于他们(牧师们)而言,这是必需的——他(神)必须是这个样子,才能有助于达到他们各种不同的利益”。在这个阴谋中,牧师较国王更该受谴责,因为当王子处于孩提时期,他们就控制了他,然后借着忏悔室更深深抓牢了他。他们将他塑造成迷信者,他们歪曲并阻碍他的理智发展,他们领他进入宗教的偏执和残忍的迫害。这样——

神学上的争端……动摇了帝国,造成了革命,摧毁了君王,并蹂躏了全欧。这些可鄙的争斗,即使在血河之中也无法灭绝……一种传扬……怜悯、调和、平安的宗教,其热心从事者,每当他们的导师鼓舞他们去毁灭他们自己的弟兄时,其本身一直表现得比食人者或野蛮人更加残忍。人们想要取悦神灵或平息他的愤怒时,便无恶不犯……或为了一个仅存于他们幻想中的人物而容许骗子的不正当行为。

由教会与国家对抗人民与理智的巨大、不朽的阴谋,基于这一理由:一种超自然的宗教,甚或一种恐怖的宗教,对形成人类伦理道德的工程而言,是一不可缺少的助益:

但这教条(天堂和地狱)使人们的德行更为善良是真实的吗?在这虚幻建立起来的国家中,他们的道德又特别突出吗?……为了解惑……让我们想想最具宗教性人民的伦理为何,便足够说明一切了。我们眼见傲慢的暴君、朝臣、无数的勒索者、无耻的执法者、骗徒、奸夫、放荡不检者、妓女、小偷、各种流氓恶棍,而他们从未怀疑这位有报复性的上帝的存在或地狱的惩罚,或天堂的喜乐。

不,神学的观念虽然几由所有人士明言,但对他们行为的拘束力微乎其微。上帝遥远,诱惑却在身旁。“上帝的观念慑服了谁?少数个性软弱、对这个世界抱持失望与厌恶的人,一些情感已被岁月、疾病或厄运磨平的人。”制定秩序与训练人民守法的并非教会而是国家。“社会规范较宗教更能使人民自律。”最佳的道德建立于理智与聪慧之上:

欲洞悉真正的伦理原则,人们不需要神学、启示或上帝;他们只需要常识。他们只须检点他们自己、反省他们的天性,顾念他们明显的利益,考虑整个社会及其每个人的目标,他们便能很容易了解美德对人类是一种益处,邪恶则为损害……人们不快乐只因他们无知,他们无知只因每件事妨碍他们开启心窍,而他们不道德只因他们的理智没有充分获得发展。

哲学家若非惊于有权势的牧师而变得伪善固守传统的话,他们可能建立一种自然而有效的道德:

起自最遥远的时代,神学便已节制了哲学的发展。神学曾经给予它哪些助益?神学将其变为一种令人不可理解而无意义的语言或文字……用无意义的文字较适于蒙骗而不宜于启示……试想笛卡儿、马勒伯朗士、莱布尼茨和其他人为了使他们的发现与宗教提倡为神圣的幻想与谬误趋于一致起见,而被迫发明了多少假设与遁词!每当最伟大的哲学家的观念与神学不一致时,即使冒着荒诞和不可理喻之险,他们也是多么小心防范不惜刻意附和神学,而这样做却无法保卫自己!警觉的牧师们随时准备摧毁那些不能完全符合他们利益的制度……最开明的人们能做的就是以隐喻的方式从事说写;经常,真理与虚伪以一种懦弱的殷勤态度而被耻辱地牵连在一起……近代的哲学家惊骇于最残忍的迫害,如何可能受召放弃理智而屈服于信仰——即屈服于牧师的淫威之下——他们既如此受束缚,如何能让天才洋溢……或促进人类的进步?

部分哲学家有勇气接受经验和理智作为他们指引方针,并试图挣脱迷信的锁链——留基伯、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斯特拉博。“但他们的系统对于喜爱幻想者而言,太简单、太理智、太缺乏神异而不得不屈服于柏拉图、苏格拉底和芝诺的神话臆测之下。近代学者之间,霍布斯、斯宾诺莎、贝尔和其他人已追随了伊壁鸠鲁的途径。”

梅利耶哀叹哲学受到神学的主宰对人类造成的损失。他请求思想自由作为基本权利,认为“单单这项自由便能给予人类仁爱与灵魂的伟大光辉”——

唯有向他们显示这个真理,他们方能知道他们的最佳利益与引导他们走向幸福的真正动机。人民的教师祈望天堂已久,让他们最后返回地上。厌倦不可理解的神学、无稽的神话、穿不透的传奇、幼稚的仪式后,让人类的心灵充满自然事物、可理解的目标、可感受的真理和有用的知识。

让思想、言论和印刷享其自由,让教育世俗化而不受拘束,人们将会日复一日地向理想国推进。现存的社会秩序是不公平的。它使一小撮人富裕而懒散、腐败而奢侈,其代价则为千万人民陷入了堕落的贫穷和无知。万恶之源在于财产制度。财产是窃物,教育、宗教和法律则随护并认可窃物。推翻这种以少数人对抗多数人的阴谋诡计是完全正当的。“然而,”梅利耶以其最终的盛怒吼叫道,“我们法国的雅克·克莱芒和拉瓦亚克(刺杀亨利四世)如今在何处?在我们的时代还有什么活人能震惊、刺杀这群可恨的恶人、人类的公敌,以借此将人民从暴政中拯救出来?让国家拥有全部的财产,让每个人有适度的工作,让生产公平分配,让男女顺意而婚、如愿仳离,让孩童们一起在公共学校里受教育。如此则国内争斗、阶级斗争以及贫穷皆将终止,然后基督教终竟成为实际!”

提到这一切之后,让·梅利耶向他意料中的会咒骂他的人挑战,在《我的圣约》中做了如下结论:

让他们照他们所要的去思想、判断、言谈、行动……我都不至于太留意……即使如今我对世界发生的事情几乎完全淡然。此刻我正要去加入死者的阵容,从此不会再有烦恼,也不再打扰自己。因此我将对此种种加以了结。纵然现在,我比没有要多一点,不久即将真正化为乌有。

在人类历史上曾有过如此的《我的圣约》吗?想象这位孤寂的牧师,摒弃了所有的信心和希望,在某个乡村里过完他静寂的一生。也许除了他自己外,每一灵魂皆会战栗于听闻他隐秘的思想。因此,他仅对着他的手稿自由自在地说话。在手稿中,他以大部分完全反宗教的誓言,鲁莽而对人性一无所知,大行倾吐他的愤恨。伏尔泰反对败德的一切战役,拉梅特里的全部物质主义,霍尔巴赫的无神论,狄德罗令人毁灭的幻想,甚至巴贝夫的空想共产主义,全都涵盖于此。让·梅利耶的《我的圣约》一书由伏尔泰迟疑地发行,再由霍尔巴赫欣悦地出版。它激起了法国民心,注定了老王朝的崩溃并掀起大革命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