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现在在国家中已经强大起来,除了那些需要家世显赫才能担当的部长职位外,其余的空缺皆由中产阶级填满。他们是整个官僚政治的主干,经济界的自然淘汰促使他们更加机智。他们远较那些未经驱策、懒散不堪、无所作为的贵族子孙老练与能干得多。在地方议会与政府中的朝服贵族,无论就出身与性格而言,都属于资产阶级。中产阶级治理自治村、40个行省,控制国防、供应、交通各部,照管矿场、道路、桥梁、河流、运渠与港口。贵族虽然充任军队中的将军,但他们在战场中遵照巴黎那些中产军师的策略。19世纪法国的中产阶级政府形态早在18世纪就已具备了雏形。
法国政府虽被认为是当时欧洲最好的政府,但也有严重的缺点。它是过分的中央集权,势力弥漫而细琐,以致扼杀了地方的主动与活力,而且在命令的下达与报告的上呈之间耗费了过多的时间。与英国相比,法国政府太过于控制专利。人民聚会遭受禁止,除掉细微的地方事务,一概不举行人民投票,更没有制衡王权的议会存在。路易十五以忽视政府而改进政府。他授权各部长可以发布“封口信件”(逮捕密令),但这一权力时常被滥用。有时,这类“封口信件”也可以由于免于行政程序的琐碎(官样文章)而加速政府的行动。路易十四的一封封口信件于1680年建立了法兰西喜剧院;有些封口信件不经过可能暴露私人隐痛的公开审判,而即席下令拘禁一个卑鄙分子,以拯救一个家庭的名誉;而有些此类信件,像伏尔泰第二次留在巴士底狱,可以阻止一个可以被原谅的愚人完成他的愚行。有好几个案例,是应一位感到失望的父亲的要求,借以教训一个不驯服的儿子。这些监禁温和而短暂。但也有一些极为残酷的情形,如诗人代佛日(Desforges)因指责政府把詹姆斯二世之孙爱德华逐出法国而被禁闭在铁窗内6年。如果我们可以相信格里姆的话,法国政府对莫里斯·萨克斯在战场上的胜利万分感激而居然向诗人查理·法瓦尔(Charles Favart)送了一纸封口信件,要他将太太列入萨克斯妾侍的名单。平民对贵族的任何侵犯及对政府的任何批评,都可能引来一纸封口信件,而在没有审判与明确理由下被拘禁。这些独断的命令在18世纪逐渐惹起普遍的不满。
法国法律的迟缓,一如其行政的进步。省与省之间,法律俱不相同,使人们追忆往昔各省份的独立与自主。在法国不同的地区,共有350种不相同的法律体系。柯尔伯曾试图依照1670年的刑事法来系统化并确定法国的法律,但即使他的法典也是含糊不清的,混合着中古与现代、日耳曼与罗马及宗教与民事的各种法规。新的法律经常在国王需要的时刻制定,通常经过内阁大臣的催促,而只匆匆检查其是否与现行法律一致,即可成立。处在特殊场所与情况下的公民,很难明白法律为何物。
刑法在各郡由骑马的警察执行,在大都会则由市警执行。巴黎的警察是由阿尔让松精明地加以组织与训练而成。他自1697年至1718年担任副警察总监,因为貌似恶魔而赢得了“凶神”的绰号。但不论如何,他是巴黎罪犯的克星,因为他知道罪犯的巢穴与伎俩。圣西蒙向我们肯定地说,他“充满着人性”——是《悲惨世界》之前的一位朱贝尔(Joubert)。
被捕的嫌疑犯在审判前遭受拘禁,其情况与服刑者几乎全然相同。他可能与让·卡拉斯一样,经年累月地被加以锁链,遭受精神折磨,处身污垢而日受疾病威胁。如果他想逃亡,财产将遭没收;如果被控以重罪,将不允许与律师联系。那时既无人身保护令,也无陪审团审判。证人分别私下受讯。如果法官相信嫌疑犯有罪而无足够的证据予以定罪,则法官须加拷问,迫使承认。刑讯逼供在路易十五时代,在次数与严苛上虽已降低,但直到1780年仍是法国法律程序的一部分。
刑罚自罚金到肢解身体,无不具备。商业上的欺诈,通常处以枷刑;偷窃和其他小罪则要被绑在车尾游街示众时予以鞭笞;如果仆人偷窃,则可能被处以死刑,但雇主很少诉用此条法律。被处以发往战舰充任划手之刑已于1748年正式废除。依法当处死刑的有行妖术、亵渎神圣、乱伦、同性恋等。砍头与火刑已不复通用,但处死可借拖拉肢解受刑者,或把罪犯横缚在车轮上,而以一支铁棒断其四肢以加重残忍的程度。我们听说:“人们,尤其是巴黎人,总是高兴地期待着死刑的执行。”
司法机构也与法律同样复杂。在各乡区,有数以千计的封建法庭来执行地方法律,这些法院由封主任命的法官予以主持,它们仅能处理轻微案件,不能处以高过低额罚金的任何罪刑,而且还可上诉。但农民发现,与贵族对打而欲胜诉,既难且贵。在这些封主法院之上的是监护与执事法庭(庄园管家在法庭中可代表主人)。许多城镇还有社区法院,在这些较低法院之上的是主席法院(Presidial Courts),执行皇家法律,国王也可因特别目的任命特别法庭。教会在宗教法庭依宗教法审判教士。律师蜂拥围绕着各级法院,而从法国人的热衷诉讼中牟利。法国的13个主要城市都设地方议会,包括法官,充当这些城市与其邻近区域的最高法庭——巴黎的地方议会,即包括了几近法国1/3的区域。每个地方议会都声称,除非他们通过、接受并予登记国王与政府的诏令,否则不能成为法律。国家议会从不承认这一声明,却经常允许地方有抗辩权。法国历史的阴沉部分,即常牵涉到这些地方议会与国王之间的争论。
处于巴黎议会与国王之间的是各部大臣与朝廷,所有各部大臣合起来构成国务会议,朝廷则由各部大臣加上那些贵族、教士、被国王提拔上来的杰出平民及这些朝臣的助手和仆从组成。严格的外交礼节显示每个朝臣的地位、资格、优先权、特权与责任;一项繁复而详尽的礼节法典减少了摩擦,却加重了几百位傲慢忌妒的人的负担;大事铺张的各种庆典缓和了宫廷例行公事的单调,并使得朝廷弥漫着一种不可缺少的神秘。朝廷中最受喜爱的娱乐是闲谈、吃喝、赌博、打猎与通奸。据那不勒斯大使报告,“在法国,人民9/10死于饥饿,而剩下的1/10则死于不消化”。赌博输赢之大,令人咋舌。为偿还债务,朝臣们将他们在朝廷的影响力出售给喊价最高的人。如果不用相当数目的金钱贿赂某些廷臣,则没有人能得到官职或特权。几乎每个朝臣都有情妇,而他们每个人的太太也都有情夫。没有人妒恨国王的情妇。贵族只是抱怨皇上没有奸污他们的女儿,使他们感觉荣幸,而只携那位平民女子蓬巴杜夫人同寝。
路易十五于1723年正式继位,那时他仅13岁,他将行政权交给波旁公爵。图卢兹伯爵是路易十四的合法子裔,曾被考虑担当这一执政位置,但终遭拒斥,理由是“太过于诚实而无法成为一个好大臣”。“公爵先生”本人是个好人,他尽力减缓人民的贫困,想以官方限定的价格与工资来达到这一目的,但是供求关系击败他这种希望。他企图对各阶级征收2%的所得税,但遭到教士的反对而阴谋使他去位。他允许情妇杜巴利侯爵夫人享有太多的权势,她虽然精明,但其智慧远不如本身的美貌。她费心安排了路易十五与玛丽·莱什琴思卡之间的婚姻,希望这位年轻的王后受其护养,但不久王后就失去了她的影响。杜巴利夫人喜爱伏尔泰而疏远教士,而且促使公爵攻击那位曾推荐他做国王首相的主教老师,但国王崇敬与信任他的老师远胜于国内其他任何一人。
福勒里于1698年就被任命为弗雷瑞斯主教,而于1715年更充任王室教师。很快,他对这位孩童的心灵有了支配性的影响。福勒里主教高大而英俊,惟性情懦弱、慈爱,他有点懒散,从不追逐命运,然而好运自来。米什莱与圣伯夫相信身为王室教师的福勒里,以其无忧无虑的放纵,削弱了这位年轻国王的性格,并训导他偏爱耶稣会教徒。但伏尔泰对福勒里无论是作为王室教师或政府大臣,都十分予以看重:
福勒里致力于塑造他学生的心灵,以让其养成办事严密与廉洁的习性,也在宫廷的匆迫骚动和国王未成年期间,维系了大摄政期的仁慈与赢得民众的敬爱。他从未自夸任何服务国家的功绩,也从未埋怨他人,或加入宫廷里的煽动与诡诈……他致力于促使自己了解法国本身的事务与法国在海外的利益。总而言之,他行为的缜密周到与性情的温和,使全法国都盼望着他担当行政部门的首领。
福勒里发现他在政策决定方面的持续影响力激怒了波旁公爵,后者甚至建议国王解雇他,他并不企图继续在职,而只静静地退避到巴黎郊区伊西的萨尔普辛斯修道院(1725年12月18日)。然而,路易十五命令波旁公爵请求福勒里返回宫廷,福勒里也就应命回来。1726年6月11日,为回应宫廷人员、教士与公众明显的愿望,路易十五突然命令波旁公爵“退到尚蒂伊,等待其他命令”。杜巴利侯爵夫人也被遣送到她自己在诺曼底的城堡。在那里,厌世的侯爵夫人于1727年服毒自杀。
欲退反进的福勒里,没有担任政府官职;相反,他劝服国王宣布,自此以后,国王将行亲政。路易十五宁可狩猎与赌博,1726年6月11日,福勒里除了称号,实际上已成为综揽全权的首相。他那时已经73岁,许多野心勃勃的人盼望着他早死,但他治理法国达17年之久。
他并未忘记他是一位僧侣。1726年10月8日,他取消了与教士相关的2%的税额,教士则以500万利维尔捐给政府作为回报。福勒里又要求教士支持他戴上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使他在国务会议时高于各公爵之上,结果如愿以偿(11月5日),而他再也不隐瞒他统治法国的这个事实。
使朝臣震惊的是,他虽居高位,但态度仍如未掌权时一样谦虚,他过着一种近乎吝啬的简单生活。他颇满足于权力的实质,而不希图附属于权力的其他东西。伏尔泰曾这样记载:“他的擢升并未使他在态度上有任何改变,每个人都吃惊地发现,他们的首相是最奔波、又是最无心眷恋的朝臣。”亨利·马丁也曾说:“他虽是首相,却活得俭朴,死得贫穷。”“他完美无缺地诚恳,而且从不滥用他的地位。”“他也远较他的属从更能容忍。”他和蔼地处置伏尔泰,并假装没看见新教徒私自举行的仪典;只是对詹森派教徒,却不能给予任何的容忍。
他不仅以优游的方式处理政务,还以明察秋毫的判断选择助手,并以坚定与礼貌来支使他们。在福勒里之下,亨利·弗朗索瓦·达盖索继续他1727年至1751年长期改革与编纂法律的工作,菲利贝特·奥里则恢复国家财政方面的秩序与安定。他始终避免战争,直到统治王族的野心迫使他参战。他长期使法国维持和平,使法国在经济方面再度恢复活力。他如此的成就似乎事先证明了不久以后重农学派的说法,即管理愈少愈好。他保证制止物价膨胀,并实现了诺言,国内与国外的贸易迅速扩张,财税收入也日益上升。以断然的俭省花费国币,同时制止宫廷宴会的浪费,他取消各阶级2%的所得税及降低使农民负上重荷的财产税。对市镇居民,他把选举地方官吏的权力还给各个市镇。在他个人的榜样作用下,宫廷中的道德勉强地获得改进。
与这些政绩相反的是一些劣政。他让那些总包税人在不受政府的干涉下继续包揽税务的征收。为了推进那些由地方监督官设想的道路修建计划,他建立强迫劳役制度,在这一制度下,农民工作时除了食物外别无任何报酬。他又为贵族子弟建立了一些军事学校,但他忽略海军的修护与发展;其过于不智的俭省,使法国的商业与殖民事业不久即受到英国舰队的摆布。他过于愚蠢地相信他自己能够使法国与英国和平相处。
罗伯特·华尔波尔主掌英国大政一日,这位红衣主教的和平政策便能畅行一日。这二人虽然在道德与性格上各走一端,却认为和平可行。然而,1733年,他的外交顾问劝说他支持路易十五的岳父斯坦尼拉斯·莱什琴斯基争取波兰的王位。但莱什琴斯基正提倡修正波兰宪法,并建立一个强大政府,俄国与奥地利却宁愿见到波兰因自由否决权而残缺不振,在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俄奥两国最初将莱什琴斯基从华沙赶出,而后又使之逃出但泽。福勒里不愿惹起重要冲突,劝告莱什琴斯基退避到南锡和吕纳维尔,为名义的洛林国王。幸好,莱什琴斯基同意在自己去世后,将大部分是法国居民的洛林地区转给法国。1766年,这项转交正式完成。
福勒里以88岁的高龄,犹以其逐渐衰颓的精力,努力促使法国不介入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然而他的努力被一个女子破坏无遗。温蒂米尔侯爵夫人内瑟,时为路易十五的情妇,她对贝勒·伊斯勒伯爵言听计从,该伯爵就是那位精于偷盗公款而最后被路易十四免职的尼古拉·富凯的孙子。贝勒·伊斯勒伯爵告诉温蒂米尔侯爵夫人说,福勒里是一个老傻瓜,又说,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现正进攻那位年轻的奥地利女王玛丽亚·特蕾莎,这不啻是肢解奥帝国的天赐良机,法国一定要加入腓特烈二世的行动,而分享战利品。美丽的侯爵夫人因而向她的国王情人弹唱这些曲调,她敦促国王应从那胆怯的主教手中取回控制的缰绳,而使法国再度光荣。福勒里吁求国王勿采纳贝勒·伊斯勒的计划,因为其全不与法国的光荣和利益相符。首先,英国就不能坐视奥地利被摧毁而任凭法国具有威胁性地坐大,因此法国必然要连带地与英国作战,法国与英国一直和平相处的情势也将受到破坏。路易十五不顾福勒里的劝告,于1741年6月7日向奥地利宣战。11月25日,贝勒·伊斯勒即攻陷了布拉格。此时,整个法国几乎都同意伯爵的看法,认为福勒里的确是一个老傻瓜。
战争开始一年后,诡诈的腓特烈大帝就背弃了法国,与奥地利签订一项秘密停战协定。奥地利军队开进波希米亚,并开始包围布拉格。而由贝勒·伊斯勒率领的2万人的军队已经受到怀有敌意的人民骚扰,被迫投降只是时间问题。1742年7月11日,福勒里向奥地利司令官冯·柯尼塞格伯爵提出一个屈辱的请求,祈使奥地利对法国在布拉格的守军能有较和缓的条件。他如此写着:“很多人都知道,我对我们采取的决议是如何反对,我实在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同意的。”冯·柯尼塞格将这封信呈送给玛丽亚·特蕾莎女王,女王随即将此信公布于世。法国的一支军队虽被派往拯救贝勒·伊斯勒伯爵的军队,但一直未能抵达。1742年12月,贝勒·伊斯勒伯爵抛弃了他的6000名伤残士兵,领导他的主要部队冲出布拉格到达埃格尔(Eger)边境。这一逃亡发生在严寒的冬日,须穿越绵延百余英里的山区或沼泽,处处都是冰雪覆盖,而且随时会被偷袭。1.4万名攻出布拉格的法国军士,便有1.2万名在途中丧命。整个法国对这一耻辱不幸的光荣获救者给予欢呼。福勒里放弃他的部长职位,并退休到伊西,他于1743年1月29日以90岁的高龄去世。
路易十五宣布,自此以后,他将是自己的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