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科夫的犹太教会领袖乔尔基斯(Joel Sirkis)曾经谴责哲学为异端之母,是所罗门所说的要命的“妓女”、“好像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因此,他决定把所属教区内任何沾上哲学的犹太人开除教籍。德米地哥,这位由意大利山坡来到波兰的犹太人(1620年),向往文艺复兴,对犹太人从教学科目中除去科学感到非常不快。他写道:“看来让黑暗遮盖大地,无知也将随之而生。他们说上帝并不喜欢文学家、诗人和逻辑家的专横,也不乐于数学家的妙算和天文学家的估计。”
德米地哥是曾在美第奇家中教过希伯来文的以利亚·德米地哥(Elijah del Medigo)的曾孙。他的离经叛道始于一方面学习希腊文,一方面兼从父亲——一位克里特岛的犹太牧师,学习教义法规。而且,他在具有进步气息的博杜瓦大学接受伽利略的指导,略有科学的基础。他研究医学,这项工作使他得以维持生活并获得一个意大利名字。科学,特别是数学,继续吸引着他,在追求过程中,引发了他的一些宗教信心。这种脱胎换骨留下了一种敏锐感,有时甚至动摇性格。在无根而烦躁的状态下,德米地哥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流浪。在开罗和君士坦丁堡,他偶然接触到圣经派信徒(Karaite),这是由那些反对教会传统和修正的犹太人组成的团体,他们直指《圣经》作为神学的唯一根据。在汉堡和阿姆斯特丹,他发现自己的医学知识远比犹太的药剂师落伍,为了生存,他只好改信正教,参加教师团,最后则为神秘学辩论。后来,他作为籍籍无名的药剂师死于布拉格(1655年)。
利奥·摩德纳(Leo ben Isaac Modena)是一位敏捷而深刻的思想者。他以避难之地作为自己的意大利名字,全家在法国驱逐犹太人时移民至此。他是一位天才,3岁时能读预言书,10岁时能讲道,13岁时写下第一本著作——一本反对赌博的对话,因为他本人是此中能手,而且终身乐此不疲。他一生中最大的赌局,便是1590年的婚姻。此时他年方19岁。他的三个儿子中,有一位死于26岁,有一位在格斗中被杀,另一位到处游荡,后来消失于巴西。两位女儿中的一位,在他生前便先早死,另一位在脱离丈夫后转回依赖父亲。他自己的太太则呈疯狂状态。在这些厄运中,利奥又因为耽于纸牌而被开除教籍,他为此写了一篇论文,证明教士的权利已经超过戒律的规定。这很快便被禁毁。
此外,他用心研究过《圣经》、教义书和教士们的著作,学习物理和哲学,并以希伯来文和意大利文写一些传诵一时的诗篇。在威尼斯获准为犹太教士后,他用意大利文撰写的文稿和流利的语词,赢得不少基督徒的心。其中一位基督教朋友是一位英国绅士,与他共同以意大利文写了犹太教仪式的书。在准备他的《希伯来礼仪史》时(1637年),他说许多传统仪式如今都已背离本意,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存在意义。在同样的一本未附作者名的书《一切卓见》(Kol Sakal)中,他说希伯来祈祷文和祭典曾被修改和净化,教规被废,而假日的次数和严肃也失色了不少。在这本,他又把拉比的风格批评为一团混水填进犹太戒规里,他呼吁由教义书返回《圣经》。不过,他把他的异端延伸到《圣经》之外,甚至整个《摩西律法》之外。他把这本革命性的宣言留至身后,不加出版。他死后(1648年),才从他的遗稿中找出,附带另一篇为正统犹太教辩论的论文。这两件文稿一直到1852年才出版。如果利奥敢在生前将他的《一切卓见》出版,犹太教的改革可能早在17世纪便已开始。
犹太异端中最富悲剧气氛的,是阿姆斯特丹的阿姆斯塔。他的父亲来自犹裔家庭,定居于波尔图,完全改信天主教,加布里尔是这位年轻人在葡萄牙的名字。他曾经接受耶稣会的教导,他们对地狱的描述把他吓坏了,但他的心灵也因为经院哲学的训练而显得尖锐。在阅读《圣经》时,他得到这样一个印象,是教会把《旧约》当作神的话,而基督和12位使徒都曾经接受摩西戒律。因此,他得出结论说犹太教是神圣的,他怀疑圣保罗是否有使基督教脱离犹太教的权利,如此,他便转向他祖先的信心。他说服他的母亲和两位兄弟(他的父亲此时已死)共同避开宗教裁判所,设法逃出葡萄牙。经过种种困难,终于抵达阿姆斯特丹(约1617年)。加布里尔在此把名字改为尤尼尔,而全家也成为葡萄牙公理会的一员。
可是,曾经使他脱离教会的探索和独立思维的犹太教精神,也同样蕴含着严苛的教义而使他闷闷不乐。他很惊讶于阿姆斯特丹那些有学问的教师们对幼稚、浅薄的神秘学的附和,他大胆地责骂他所附属的新的仪式和规矩,以为它们毫无《圣经》根据,而且依他的判断,有时正好和《圣经》背道而驰。由于缺乏历史意识,他以为犹太教规和信仰已经迷失了1900年,就像他以前由《新约》走回《旧约》一样,如今他极愿由《教义书》回到《圣经》。1616年,他在汉堡出版了一本葡萄牙文的小书,名叫《传统平议》——主要针对《塔木德》传统根据而发。他将此书的复本送给威尼斯的犹太天理会,后者斥责他(1618年),此时,由于身为教师的一分子,利奥·摩德纳虽然本人也是异端,却被要求来反驳阿姆斯塔所言毫无法典根据的论点。阿姆斯特丹的教师们(他称他们为法利赛教派)也警告他,如果他不撤回这种论点,将对他加以斥责。他拒绝了,并漠视聚会所的规定,于是他被开除教籍(1623年),被逐出所有犹太人的范围之外,他的亲戚也避开他。此时他尚未学习荷兰语,他简直半个知己也没有了,甚至小孩也在街上向他扔石头。
在这种孤立的煎熬中,他继续攻击(与20年后的斯宾诺莎一样)基督教。他要让世人知道,他反对灵魂的不朽说,这正好和《旧约》的信仰相反。他说灵魂只不过是生命里的重要精神,躯体死了,灵魂也完了。为了答复阿姆斯塔的论点,一位犹太医生席尔瓦出版了一本葡萄牙文著作《灵魂永生论》(Treatise on the Immortality of the Soul,1623年)。他攻击阿姆斯塔是一个无知、无能、瞎眼的文盲。阿姆斯塔也以一《法利赛教派传统的批判并答谬误中伤者席尔瓦》(An Examination of the Pharisaic Traditions and a Reply to Samuel da Silva,the False Calumniator,1624年)来反击犹太区的领袖们。阿姆斯塔否认永生说,不但侵犯了犹太教,也渎污了基督教。他马上被捕,被罚300金币,著作亦被焚毁。不过,他很快被释放出来,显然没有受到肉体的拷问。
他的处罚兼有经济和政治的性质。他的弟弟依赖他,因此,也依赖着他能自由地和其他犹太人的经济交往。如今这被禁止了。也许为了这个理由,也可能是他想再婚,阿姆斯塔决定投向聚会所,摒弃他的异端思想,而变成他所说的“猿人中的猿人”。他的申请入会被接受了(1633年),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可是,私底下他的异端思想仍然滋长着,并扩大。“我怀疑,”他后来写道,“《摩西律法》是否真的是上帝的律法,而且觉得这种怀疑是出自人类本性。”如今,他撇开所有的宗教,心中只是朦胧有着一个与自然相印的上帝(与斯宾诺莎一样),他故意无视一位正统犹太人必须承担的宗教习惯。曾有两位基督徒前来求见他,说明想改信犹太教,他却劝他们打消此意,警告他们如此一来,只不过是在他们脖子上套了一具重的枷锁。他们把这件事报告给聚会所,教师们愤怒地质询他。他们觉得他野性未驯,再度判他出教,而且永不得复会(1639年)。他的亲戚朋友们再度排斥他,连他的弟弟也加入围剿他的行列。
他忍受了这种孤立7年之久,然后,在商业和法律俱遭挫折的情况下,他再度提出妥协的要求。犹太领袖们对他的长期忍受、不加忏悔的情况非常愤怒,斥责他的悔过,并要他接受类似宗教裁判所的处罚。在公开悔罪的情况下,他站在聚会所的讲台宣读他所犯的所有错误和罪过,而且郑重宣誓此后决心遵守教区的所有规定,活得像一位犹太人。然后,他敞开胸部,接受39次笞打。最后,他必须躺在聚会所门口,接受每个聚会者,包括他那位兄弟离去之前的践踏。
他从屈辱中站起,但并未妥协,而是带着愤慨。返家后,闭门数日数夜不出,撰写那篇最后也是最严酷的对犹太教的批判。他认为犹太教为了适应客观的需要而变得太多,但是,对于在数百年来的迫害下,犹太教的内省性历史和反抗性宗旨,他从未寄以同情性的了解。在这篇讽刺性的《人性精义典范》(“Exemplar Humanae Vitae”)中,他自我剖析,是有思想者的一个例证。他认为:“遵从所谓正确理由和自然律,是一切罪恶之源。”他以自然与宗教圣规对照,自然教人爱一切,宗教则教人恨。手稿完成后,他把手枪装上子弹,坐在窗口等待,直到他弟弟约瑟夫来时。他举枪向约瑟夫射击,未中,随后举枪自杀(约1647年)。
当地犹太人希望瞒住这个悲剧,但人们都不能忘却此事。斯宾诺莎当时是一个15岁幼童,行悔改仪式时,他可能在场,也可能曾带着恐惧和异样的心情践踏过这个异端者。就是通过这个青年,清除了其中的怨愤情绪,阿姆斯塔的观念构成了一个哲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