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5年的西班牙仍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大的帝国。她统治了荷兰南部、萨迪尼亚、西西里、那不勒斯王国、米兰公国及美洲南北的广大领土。可是,她没有足够的海军和军力来控制这些分散地区的商业和主权。花费巨大的“无敌舰队”被英国(1588年)和荷兰(1639年)相继打败。西班牙的军队在罗克鲁瓦(1643年)和朗斯(1648年)之役中溃不成军。西班牙的外交在《比利牛斯和约》(1659年)下,默认了法国的胜利。西班牙的经济主要依赖美洲的黄金和银块,然而运输时常遭受荷兰和英国舰队的阻挠。西班牙依赖进口黄金及人民对贸易的漠视,阻碍了商业和工业的发展。大多数西班牙的商品都以外国船只运送。西班牙船只航行西、美之间的次数,1700年比1600年减少了将近75%。手工业品从英国和荷兰进口,一部分利用出口酒、油、铁和毛线来抵消逆差。贸易因以黄金交易,美洲黄金充其量只是经过西、葡,便又转到英、法和联合行省的手中。科尔多瓦和巴伦西亚一度以手艺闻名,如今明显而急速地枯萎了。穆斯林的叛变破坏了农耕,货币的不稳也扰乱了财政。道路奇差无比,运输条件尚在原始阶段,这使沿海或通商口岸可以购买比本土出产还要便宜的各种物资,甚至包括谷物。苛捐杂税繁重,生活水准普遍低下,使无数的西班牙人不得不放弃他们的家园、商店,最后连国家也抛弃不顾了。婴儿死亡率极高,限制着家庭规模,无数男女纷纷成为修士或修女,其他数以千计的人则设法逃到远方。塞维尔、托莱多、布尔戈斯和塞哥维亚丧失了部分人口。17世纪,马德里由40万人减为20万人。西班牙逐渐丧失了它的黄金之源。
在贫穷肆意横行之际,上层阶级却不断地搜刮、挥霍财富。贵族们一直靠剥削土著或进口财物致富,又以工业或商业的投资持盈保泰。他们彼此以珠宝和珍贵金属竞富,房屋力求华美,家居力求奢侈。艾瓦公爵有7200个金银器皿和9600件银器。斯蒂利亚诺亲王以黄金和珊瑚为妻子镶造金椅,重得无法使用。教会在赤贫的包围中也仍然保持富有,甚至更加富有。圣地亚哥大主教曾经想用纯银建造教堂,被否决后,退而以大理石建造。人民的血汗成为上帝的财富和荣耀的源泉。
宗教裁判所的权威仍在,甚至比政府还吃得开。公开焚烧的判决比以前少了,不过,那也是因为异端被烧得差不多的缘故。英国天主教徒的无所不为,根本不能和西班牙新教徒遭受的迫害相比。克伦威尔不能保护那里的英商。英国大使馆中信奉新教徒的仆人,于1691年遭受裁判所的逮捕。同年,大使馆的英国牧师尸体被当地人挖出后加以鞭笞。改信的犹太人仍然以非法集结犹太集会的罪名,惨遭焚烧之痛。在马略尔卡(Majorca)的裁判所,用一次简单的调查中获得的财富,建造了一所美丽的教堂。老百姓们很喜欢观看燃烧的烈火,虽然许多贵族曾多方劝阻,终归无效。1680年,查理二世表示想要亲临焚烧场时,马德里的工匠们便自动为他建造一座圆形观赏台。在工作中他们彼此敦促,尽快完成,那真是一种出自内心的劳役。查理和年轻的太太双双穿着庄严礼服到场。120人被判刑,其中21个被判死刑,在大广场上行刑。那是西班牙史上焚烧死刑犯最壮观的一次,有一本308页的书专门描述和批评这个事件。1696年,查理组成大会议(Junta Magna)来监察裁判所的荒谬,它发表了一份报告,指出了许多罪恶。裁判所大主判却劝请国王推翻这份可怕的报告。1701年,菲利普五世想看时,便找不到样本了。
教会想利用赞助艺术的手段来赎回它的财富、维持信仰的力量。1677年,莫佐设计了萨拉戈萨的第二间教堂,称作柱堂,夸称它的柱子是圣母由天上传下来的。巴洛克的建筑如今也来到西班牙。几乎一夜之间,西班牙由哥特式的幽暗进展到装饰性的华丽。
此时的大师是丘里格拉(José Churriguera),丘里格拉这个名字一度成为西班牙巴洛克式艺术的代名词。1665年生于萨拉曼卡,他把旺盛的精力表现在建筑、雕刻、收藏和绘画上。他23岁时来到马德里,参加玛丽亚·路易莎王后棺架的设计比赛。他的设计结构复杂,以美妙的尖柱和混杂的蛇腹构成,配以骨架、交叉骨和头骨。这种形式为他赢得胜利。约1690年,他回到萨拉曼卡,花费10年苦功来装饰教堂,建造圣埃斯特万教堂的大祭坛和市议会的豪华大厅。晚年,他在马德里设计了圣托马斯教堂的轮廓。临死之际(1725年),他把工作交给两个儿子赫罗尼莫和尼古拉斯。可惜在施工期间,工程倒塌,压死了许多工人和朝圣者。后来有一个类似丘里格拉式的形式也传到墨西哥,建了一些北美最可爱的建筑。
雕刻是西班牙精神的一项有力的表现。有时这种力量来自一种奇异的写实,在“施洗者”约翰或其他几位严肃的圣者身上,便可嗅出这种风格。巴利亚多利德博物馆供放着两座圣·保罗头像的雕塑。禁坛仍是一种颇受欢迎的形式。彼得罗·罗丹(Pedro Roldan)刻过教会的大教堂和塞维尔的德拉·卡里达医院。他的女儿路易莎·罗丹(Luisa Roldan)是西班牙杰出的女雕刻家,曾经在加的斯教堂刻过一群人像。佩德罗·德·梅纳(Pedro de Mena)以他的裸体像(西班牙极少见的艺术)、圣母及马拉加教堂的正堂而闻名一时。他在塞维尔教堂的圣弗朗西斯科雕像,是雕刻的最美好的西班牙式的作品之一。17世纪末,这种艺术也随之衰落了。格子充满装饰品,机械性地装配头、眼和嘴,徒然胡乱加真的头发和衣物、色彩,是为了符合大众的想象和口味。
西班牙绘画史上的大师过去了,但仍有一些优秀的大师,卡雷尼奥继承委拉斯开兹为宫廷画师,几乎与他同样地受到爱戴。他是一位崇尚中庸、温文尔雅的人,全神贯注于工作,时常忘记正常的起居作息。他所作的查理二世画像及其宫廷的作品,深得新王的赞赏,他被授予骑士称号和圣地亚哥十字奖章,但卡雷尼奥拒绝这种名过于实的奖赏。
卡雷尼奥在晚年时把工作交给继承人之一科埃略(Claudio Coello),在他的敦促下,科埃略夜以继日地苦干,画出不同风格的效果。卡雷尼奥表示嘉许,推荐他临摹皇家画廊里有关提香、鲁本斯、凡·戴克等人的作品。这种经验帮助科埃略走向成熟。1684年,卡雷尼奥死前一年,科埃略被任为国王的画师。他以《圣仪》(Sagrada Forma)一画受到全国的赞赏,它表现了为查理二世的祭坛奉献的“圣饼”。在这幅画背后有个传说,充分表现了西班牙人的性情。在一场与荷兰的争战中(故事如是说),有一块圣饼被可恶的加尔文教派教徒踏碎脚下,圣饼便四下迸出血液,感化了一位异教徒。剩余的饼被小心地持往维也纳,献给菲利普二世作为礼物。此后,它总是被按时拿出来展览,总是流满鲜血,震慑朝圣者的心。科埃略的画便表现了国王和机要大臣虔诚地跪在这块圣饼面前的神情,近50个人像出现在这幅画上,而且几乎把每个人都刻画得惟妙惟肖,呈现出一种壮观的深度。花费两年时间把它完成后,科埃略变成全城上下一致公认的大师。6年后(1692年),意大利来的卢卡·焦尔达诺令他黯然失色。卢卡立刻成为重塑埃斯科里亚尔的主要人物。科埃略完成他的部分后,便封笔了。焦尔达诺抵达一年后,科埃略便去世了,享年51岁。死时,他满怀落寞和羡嫉的心情。
在塞维尔出现戈雅(Goya)之前,西班牙画史上最后一位大师莱亚尔(Juan de Valdes Leal)同科埃略一样,也是葡萄牙出身而在西班牙长大。在科尔多瓦停留数年后,他前往塞维尔向牟里罗的领导地位挑战。由于他的骄傲,他不屑于为他的赞助人描述圣母玛利亚的神韵。他绘《圣母升天日》(Assumption)的圣母像,可是,他的内心和笔力使他忽视生活的快乐,直接绘出不可避免的死亡。他把圣安东尼看到漂亮女人后的骇异逼真地描绘出来。在《迷茫的眼神》这幅画中,他把死亡比作扑灭生命烛火的骨架,在他的幻想中表示了在世俗的喧闹里寻求财富和荣耀的工具——书本、武器、主教的法冠、国王的王冠及一大串的金羊毛。在这个理念下,莱亚尔描绘了一处充满尸体、骨骼和头骨的停尸冢,有一双手垂放其间,一端象征一位骑士,另一端则象征着主教的标志。其中之一标着Nimas(“不再”),另一端写着Nimeuos(“不够”)——教外人士和教会人物都想知道上帝的位置。牟里罗看过这两幅画的第一部分后,向巴尔德斯说:“老兄,这幅画不掩着鼻子是不能看的。”——这可能是嘉许画家的写实,也可能是一个健康心灵对颓废艺术的反应。
颓废成为当时生活的象征,大学在荒谬和贫困中摇摇欲坠。此时,萨拉曼卡的注册学生由7800人降为2076人。在宗教裁判所和《查禁书目》的限制下,所有使教会厌恶的文学作品消失殆尽。有一个世纪之久,西班牙隐蔽地躲过了欧洲各种心灵上的运动,人们颓废的迹象却可以由王朝的衰败看出。
查理二世以4岁幼龄即位(1665年),他在位期间,国家在形式上是由他的母亲玛丽安娜王后掌管,而实质上,先后由她的耶稣会神父尼塔尔及她的情人巴伦苏埃拉接管国政,于是暴乱迭起。奥地利另一位有能力的大臣胡安也因为就任过短,不足以抵制败坏的风气。1677年,年方16岁的国王亲自掌政也抵不住这股衰败风气。也许哈布斯堡王室长期的近亲通婚,早已腐化了他的身体和心灵。查理的颚部突出得无法咬嚼,他的舌头大得无法清晰地发音。10岁以前,王室一直把他当作掌上明珠来调养。他几乎不会认字、读书,所受教育太少,迷信和传说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有一位西班牙历史学家把他描述为“病态、低能而高度迷信”。他相信“自己被恶魔附身,是周围人物玩弄野心的对象”。他“结过两次婚”,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根本不能生育”。35岁以前,他便显出短小、癫痫、衰败,秃顶,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却苟延残喘地挣扎下去,徒然扰乱基督教世界的视听。
西班牙的分裂如今成为欧洲的一出悲剧。除了课税、通货膨胀及美洲金矿的挖掘之外,政府几乎已到破产边缘,根本付不起债务,甚至到后来连国王本人也要设法省吃俭用。行政官僚在不发饷的情况下贪污腐败不堪。贫穷逼使穷人抢夺面包,集结的贫民到处抢掠、杀人。近2万个乞丐聚集在马德里的街头。警察因为领不到薪俸,也纷纷加入罪犯的行列。
在喧嚣、混乱和孤立下,这位衰弱、半身不遂的国王面临死亡的威胁,急于寻找另一位继承者。他的权力在理论上是绝对的。他的一行字即可传播到整个帝国,包括四大洲、奥地利或法国。他的母亲为奥地利请命,可是被拒了,也回绝了那位德国太太的提议。法国大使向他提醒,路易十四娶西班牙太太时的嫁妆尚未给付。因此,她的继承权也被取消了。路易为他自己的权利请命,并用他的权力来加强声势,如果查理忽略这些权利,欧洲便要陷入混战,而西班牙将被撕裂成碎片。查理在不堪重负之下崩溃了。他哭泣,抱怨有些巫婆把厄运带给他。在聆听一群大臣辩论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说要吃面包。
1700年9月,查理终于走到人生尽头。在围绕的人群中,只有托莱多大主教获得接近。他日以继夜地陪伴昏迷状态的国王,不断地向他提醒,只有路易十四才有保持西班牙完整的权力,而且可以把这项权力作为保护天主教会的有力保证。教皇英诺森十二世在路易的催促下,劝告查理让位给法国。最后查理大叫一声,终于签字,把他的领土全部送给菲利普·安茹大公,法国国王的曾孙(1700年10月3日)。11月1日,查理逝世,享年39岁,看起来却像一个80岁的老头。西班牙哈布斯堡王室的命数,终于在战争的阴影下走向夕阳残晖的斜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