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因素使塔索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1544年,他出生于索伦托,那里的海是史诗,天空是抒情诗,山丘便是颂歌。他的父亲伯纳多是一位诗人、朝臣,一个敏感而热情的人,他企图谋反总督,被逐出那不勒斯王国(1551年),从一个宫廷流浪到另一个宫廷,带着妻儿受着贫困的折磨。塔索的母亲波齐亚·罗茜出生于一个古老的托斯卡尼家族,生来仿佛就带有文化的因子。塔索曾在那不勒斯一家耶稣会学校读书。他吞下拉丁文和希腊文的苦果,被训练得极度虔诚,使他在崇拜中感受到神学的振奋和一种不可形容的平静。10岁时,他到罗马投奔父亲,两年后他母亲逝世了,他陷入深深的思念和长期的痛苦中。他陪同父亲到乌尔比诺和威尼斯。伯纳多在该地出版了自己的《阿马迪吉》(Amadigi,1560年),把中古传奇改写成诗。
塔索现在正被诗鼓动。他被送往帕多瓦学习法律,但他父亲的楷模比他的箴言更有力量,这个少年不重视法规,却爱上了诗。他久已拜倒于维吉尔的魅力之下。他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曙光,决定用曼图亚卓越而严肃的风格描写阿里奥斯托曾描述过的那些骑士传说。他献上一部12篇的传奇诗《林纳尔多》(Rinaldo)给他的父亲,令他父亲大为惊奇。伯纳多又悲哀又欣喜:他预见一个除了才气外一无所有的诗人的兴盛荣枯,也很高兴看到他的儿子,年方18岁,其优美又富于想象的诗篇已可媲美当时最好的诗人。伯纳多出版了这本小史诗(1562年),所受的喝彩使他感到温暖,于是准许塔索放弃在帕多瓦的法律课程,转往博洛尼亚学习哲学和文学。在该地,这位少年的天才很是困扰了别人。他写讽刺诗攻击老师,受到诽谤罪控诉的威胁,仓皇地回到帕多瓦。
伯纳多说服了费拉拉的阿方索二世的兄弟,枢机主教埃斯特·吕吉,聘请塔索为秘书(1565年)。这个诗人很高兴加入当时被视为意大利文化最美之花的宫廷。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活跃着音乐、舞蹈、文学、艺术、阴谋和爱情的环境。枢机主教的两位姐妹吸引了塔索的心:卢科雷齐娅高傲、美丽,31岁;莱奥诺拉29岁,是一位很虔诚的病人,她与阿方索公爵的争辩使她成为宫廷的偶像。一些故事,如歌德的戏剧和拜伦的《塔索的哀歌》(Lament of Tasso),描写这位诗人爱上了莱奥诺拉。当然他曾依照风俗献给她一些热情的诗,而她们也给他带来其家族气氛的友谊,但她们另两位长他11岁和9岁的姐姐,除了听他谈话或朗诵外,不曾给过他更温暖的柔情。塔索从未结婚,他只能爱公主,而她们只能为财产而结婚。也许他对自己的权力缺乏自信,并不亚于对自己诗作的自负,他害怕婚姻的义务与限制。
1569年,他的父亲去世,死时一文不名,塔索不得不举债来葬他。一年后枢机主教埃斯特·吕吉带他到巴黎。塔索发现查理九世与法国的胡格诺教派领袖们非常友善,大为震惊,他公开批评政府结交异端。枢机主教亟须保持国王的好感,因此将这位烦人的秘书送回意大利。塔索永远不原谅他。
阿方索公爵安慰他,把他列为自己的家臣,每年给他年俸,除了要他将当时正着手写的有关第一次十字军的史诗献给公爵外,不负任何责任。这几年算是比较快乐的日子。1573年夏,塔索在宫廷演出了他的田园剧《阿明塔》,因成功而大受鼓励。素以剥削农人为生的费拉拉贵族和贵妇们,看到乡村的幸福——舞台上的——简直兴奋极了,而所有宫廷的绅士也很高兴看见黄金时代的画面,因为当时所有快乐的事物都是合法的、美善的:
哦,可爱的黄金时代!
并非河流鲜奶滚滚,
也非树林淌滴甘露……
仅是徒然而令人喘息的苦痛,错误偶像,
崇拜欺骗,
而荣耀——被惊吓之
粗鄙心灵如是称呼——
犹未蹂躏我们的本质。
也未曾前来侵蚀
温和人类的
甜蜜快乐之乡;
也非其严苛法律,束缚着
自由中孕育的灵魂;
是黄金的法律,
愉快而金黄的法律,
全然自由,全然宜适,
自然的手笔所写:
愉悦人者即为合法。
他写完史诗《耶路撒冷的自由》(Gerusalemme Liberata,1574年)后,那种不寻常的大无畏精神离他而去了。这是他一生最后的努力。如果它失败,或如果教会宣判这首史诗为淫逸或异端,他将永远不会快乐。他战战兢兢把手稿送给7位批评家,要他们评断这首诗的情节、人物、文辞和道德。他们对它有很多恶评,他不知道该如何讨好每一个人,于是将诗搁置一旁。这诗一直放了5年没有出版。诗人意识到他写出了一篇杰作,对他的批评家与对生命要求太多了。他坦陈“他无法忍受住在一个贵族们不将他放在第一位,或至少承认他绝对平等的城市里”。这当然是他应得的待遇,但他又说:“希望被朋友崇拜,被仆人服侍,被家属爱抚,被主人尊敬,被诗人歌颂,被所有人认识。”费拉拉有一个党派起而批评他的诗、他的性格和他的要求。他开始梦想在比较和善的宫廷找到更柔软之地。
身心两方面的干扰动摇了他的神经:疟疾,一再的头痛。他父亲流亡累积的打击,他母亲的死,他父亲临死前的穷困,尤有甚者,神学的疑惑——有关地狱、不朽、基督的神圣性——使他的心灵受着罪恶感的折磨,驱使他经常忏悔及与上帝交感。他相信自己经验到黑色(撒旦)魔术的力量。他曾幻见最后审判及上帝驱使恶人进入永恒地狱之火的恐怖景象。他幻想遭受迫害——怀疑他的仆人出卖他的秘密,相信他已受宗教裁判所指责,每天等着被监禁。他是一个难以款待的客人。
阿方索公爵同情他,毕竟当时最伟大的诗是献给他的,而且有半篇是歌颂他的世系。他原谅这个诗人不上朝,并将他送到愉快的贝尔里古阿多(Belriguardo)别墅变换环境和静养。但是,他发觉塔索与弗朗西斯科·美第奇—阿方索公爵最危险的对手与敌人——结交,并希望在佛罗伦萨宫廷被接纳为食客时,他的耐心终于枯竭。1575年11月,诗人离开费拉拉,自称要去罗马参加天主教大赦年的活动。他去了,却在途中两度拜访佛罗伦萨。大公并不喜欢他。弗朗西斯科写信给他的朋友(1576年2月4日)说:“我几乎不知道是否该称他疯子,还是有趣而狡黠的人。”一年后他决定“不要疯人在他的宫廷里”。塔索伤心地回到费拉拉。
他要求阿方索给他史官的职位,阿方索答应了。1577年1月,他在博洛尼亚宗教裁判所出现,承认他曾怀疑天主教信仰。宗教裁判所安慰他,并把他送回来。同年6月,在卢科雷齐娅(埃斯特)的住所,他拔刀砍杀一名他怀疑的仆人。阿方索公爵下令把诗人关在堡垒的房间里,不久释放他,带他到贝尔里古阿多。塔索写道,公爵的行为“仿佛兄弟一般,而不像统治者”。诗人要求将他送往圣方济各修道院,阿方索照令行事,并推荐一种泻药。塔索服从了。到了寺院,他突然疯症发作,指控别人在他的酒里下药。僧侣们要求把他弄走。他被送回公爵堡垒,由专人看守。他逃走了,乔装成农夫,独自步行流荡,越过亚平宁山脉,到索伦托他姐妹科内里亚家中。她以爱心接纳了他。
若不是忧心于他留在费拉拉未出版的伟大诗篇,他本可以在那儿享受简朴而快乐的生活。也许他已长久习惯于朝廷生活,怀念伴随他苦难的舒适环境。他赶到罗马,请求费拉拉大使替他向阿方索说情。公爵送钱照顾他,同意他回来,条件是要他安静,并接受医药治疗。到达费拉拉(1578年)后,他得到宫殿外面的一栋私人公寓,一个仆人侍候他,饮食由公爵家取来。塔索顺从地接受镇静剂和泻药,也继续写些好诗,希望再在宫廷受宠。相反,几乎每个人都将他当作疯子。公爵和公主们都不再容许他到他们面前。最大的侮辱则是阿方索下令把诗人自己的手稿,包括《耶路撒冷的自由》拿走,以免他毁掉。
1578年,塔索再度逃离费拉拉。他到曼图亚、帕多瓦、威尼斯、乌尔比诺、都灵。该地公爵查理·伊曼纽尔以荣耀接待他,并给予他费拉拉所有的舒适生活。但3个月后,这位不得空的诗人,也许是急于重获他的手稿,又请求阿方索让他回去,阿方索同意了。于是,1579年2月,塔索再度住到枢机主教埃斯特·吕吉的宫中。但阿方索由于渴望子裔,第三度结婚,根本无心享受诗,塔索并未被邀请赴宴。两个星期来他郁郁地忍受冷淡,之后(1579年3月12日)离开枢机主教的宅邸,闯入圭多·本蒂沃利奥的宫殿,公开反对公爵、新公爵夫人和整个朝廷。他跑到卡斯特罗(Castello),坚持要见公爵夫人并取回他的诗稿。公爵下令将他送往附近的圣安娜精神病院。他在那里被关了7年。
他不是完全疯了。他也有正常的时候,那时他可以写诗,也可以接待朋友,蒙田宣称曾拜访过他,几位宫廷贵妇曾来安慰他。有一次,卢科雷齐娅也曾带他到贝尔维德里她的别墅去,但他的狂暴把她吓坏了,她叫人把他送回医院。这个破碎了的心灵,有时幻想听见幽灵的声音,有时幻想看见天上圣灵侵入他的房间,偷走他的诗篇,因而陷入间歇性的恐惧中。
现在他的史诗终于出版了。那些拥有书稿的人听说盗印商抄袭该书,立刻将原稿送给印刷者(1580年)。批评家还是挑毛病,但全意大利极热烈地予以接受。教会当局也称赞它的主题与虔诚。一版接一版地再版,一天就可销售2000本,家庭和宫廷都回响着它的韵律。人们争论塔索应与阿里奥斯托、彼特拉克齐名。伏尔泰对基督教并无偏见,喜欢此诗甚于《伊利亚特》。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听了译为拉丁语的部分诗文,很羡慕费拉拉公爵竟找到一个荷马来使他不朽。
如果我们唤起历史感,便可了解何以全欧洲对第一次十字军的这篇动人描写会有这么热烈的反应。它被喝彩,因为是基督教世界长期等待、唯一需要的史诗。塔索开始写此诗时,欧洲正集资建立舰队要与土耳其人在莱潘托会战。写作中大战发生,那一仗打赢了,但土耳其人的迅速恢复正在威胁欧洲,尤其是意大利。这首诗完成的时刻,基督教的堡垒罗马正陷于危险。在那样的气氛下,男人和女人读着感人诗句写成的故事,描写布永的戈弗雷,如何在1099年率领一支饱经患难但胜利的基督教军队占据耶路撒冷。
就这样,塔索牢记着,并向维吉尔的“我要说的是战争和一个人的故事”(arma virumque Cano)挑战,骄傲地写道:
我歌颂虔诚的武力和那位队长,他解放了基督的大坟墓。
他请求缪斯在他胸中激起宗教的热情,并将他的诗献给“高贵的阿方索”,因为阿方索将他从命运的狂风中解救出来,并给他一个愉快的避风港。上帝派遣天使加百利前来吩咐戈弗雷勿再拖延,迅速进军耶路撒冷。基督徒接近这个城市时,该城的土耳其总督阿拉丁(Aladin)命令手下将圣母雕像从基督教堂搬到一座清真寺,相信这座偶像能为它的拥有者带来胜利,雕像被基督徒抢回藏起,阿拉丁下令屠杀所有留在耶路撒冷的基督徒。可爱的少女索菲罗尼亚献出自己为全民牺牲。她谎告阿拉丁说她已偷走并烧毁偶像。他宣判把她烧死在火刑柱上。单恋她的奥林多想要替她死,自承罪过,他们都被判死刑,但被伊斯兰教女英雄克劳林达救走。地狱的神普鲁托召集手下开会,商量击败基督教攻城者的方法。他们选择一个有巫术的大马士革少女阿米达作为工具。里纳尔多和其他骑士被诱入她的魔法花园中,里纳尔多在她怀抱里松弛下来。完美而具有骑士风度又勇敢的基督教骑士坦克雷德仰慕克劳林达的勇气,超越宗教界限而爱上了她。在最生动的一篇诗中,克劳林达乔装与坦克雷德战斗至死,临死前要求他让她改信基督教。戈弗雷派遣军队去寻找里纳尔多和失散的骑士。他们发现了阿米达的城堡,转脸不看池中游泳的“裸美人”,解救了俘虏。阿米达愤怒里纳尔多抛弃她,宣称把自己献给任何杀死他的人。蒂什菲内斯接下这件工作,里纳尔多把他一剑刺穿。阿米达企图自杀,里纳尔多以复苏的爱情打消了她的求死之心。她同意改信基督教,以圣母的词汇向他投降。基督徒登上城墙,屠杀穆斯林军队,并对上帝表示感恩。故事并没有继续到烧尽犹太人那段。
阿里奥斯托曾眷顾骑士的故事,塔索以最完整的严肃手法予以复兴,在其神圣的古典结构之外,加上中古魔术与奇迹。反宗教改革运动一度压抑了热情的意大利人的幽默感,而缺乏幽默感造成了塔索的发疯。不能以太过严肃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塔索在史诗中表现的是无可置疑的信仰和无法释怀的感伤。他用很多手法来装饰这首诗,因此伽利略把它比喻为古董博物馆,而且在他那份抄本的页边空白处写下了愤怒的批评。模仿是很明显的:荷马的战争场面,维吉尔拜访地狱的描写,阿里奥斯托的桃色事件及维吉尔、但丁和彼特拉克的概念和整个诗行。魔术很孩子气,女英雄们很荒谬。《耶路撒冷的自由》可能不会像《伊利亚特》那样壮丽,不会像《奥德赛》那样迷人,也不会像《埃涅阿斯纪》那样高贵,但它像任何史诗一样扣住读者的兴趣,它的体裁附有快乐的转折与和谐的脉络,它的人物栩栩如生,它的事件很技巧地配合中心主题。其中很多场面和事件成为名画的题材,它的诗文和气氛协助构成了埃德蒙·斯宾塞的《仙后》。它的诗节赋上音乐,慰藉了威尼斯船夫们疲倦的韵律。
塔索在他偶尔正常的时刻,并不见得从他诗篇的成功里得到多少乐趣,获利则更少。出版家没有给他一文钱。正像大多数作家,1盎司苛责便超过了1镑的称赞。他怕读某些批评家的严厉批评——说他的诗叠句太多,他的爱情场面太富美感,他的穆斯林太令人敬爱,他的女英雄往往太像男人。其他意大利人为他喝彩,说他是维吉尔再生,而且纷纷呼吁让这位罹病的诗人得到更好的治疗。然而,拜访他的人发现他需要小心的照料,而阿方索于百忙之中,已用一个常受冒犯的人可能的最体贴方式处理此事。
这位诗人的情况改善了。1586年7月,贡萨加,曼图亚公爵爵位继承人,答应照顾他。塔索在曼图亚住了一个月,然后转往贝加莫、摩的纳、博洛尼亚、洛雷托、罗马等地,卖诗并讴颂任何一个肯付钱给他的人。他在罗马受到很好的接待,不久又流荡到锡耶纳、佛罗伦萨、曼图亚,再到那不勒斯。在那不勒斯,曼索侯爵与他为友。他又回到罗马,枢机主教辛齐奥(Cinzio)与阿尔多布兰第尼让他住在他们梵蒂冈宫中的房间(1594年)。他希望回到费拉拉等死,阿方索拒绝他回来。教皇克莱门特八世指定一份年金给他,而且计划加冕他为桂冠诗人。1595年4月,这位病竭的诗人,以51岁的年龄又老又病,不得不被送入罗马的圣奥诺弗里奥(San Onofrio)修道院接受更好的照管。4月25日,他逝世了,口里念着“交在你的手中,上帝”。他生前没有机会戴的桂冠放在他的棺材上。他的遗体被游行行列抬到圣彼得教堂再绕回来,后面跟着罗马教廷人员、贵族和学者。尸体在修道院的教堂焚化,墓志铭很简单:躺在这里的是塔索。他占有的小室成为朝圣的目标,至今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