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方面,他并未自成任何系统,除逻辑外,他并未留下有关思想方面的任何有秩序的解说。他的思想轨迹很明朗清晰,却是属于一位从哲学的宁静中反复向前冲,以尝试解决法律事件,在国会中与反对者相争,或与难以教诲的国王周旋的一种形式。因此,我们只有从他偶发的评述与片断的著作,包括他的一些《论文集》(Essays,如1597年、1612年、1625年)等资料来搜集他的观点。培根所写的,就像一些天生自负的作者的态度,而将其成果奉献给白金汉公爵说:“我认为……小册子可以像书籍一样持续久远。”在他写的,他的文体矫揉造作而混乱,因此他的太太坦称:“我不了解他曲折难解的写作。”在《论文集》中,他仍旧隐匿繁难句法,训练其文笔使之表达清楚,而达到简洁的境界。在当时英国的散文界,很少有人能以易懂的直喻方式说明重大的事情,使两者密切配合,成为一种完美的形式。这就好像塔西陀对哲学采取的态度,尽量使之明晰易解。
培根的智慧是世俗的,他经常会从玄学转入神秘或草率了之。即使他有过大的雄心,也很少能使他从片断的智慧跃进整体观念。不过,有时他也像是陷入决定论的唯物主义者一样说:“本质上,除个体依固定律则完成纯粹的行动外,无一物确实存在。”“若从物理学开始探讨,而终于数学的境界,则这种对自然的探讨,将会得出最好的答案。”但这里的“自然”很可能仅指永久的世界。他有时宁愿接受苏格拉底先前的那些怀疑论哲学家们的看法,而不愿接受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并赞美唯物论的德谟克利特。但他接受个体与灵魂截然区分的观念,并预示了柏格森(Bergson)对智性叱责为“一个天生的唯物主义者”的看法:“人类的领悟力是受了表现为机械性艺术的标志的影响!这些想象使我们对相似事物在其共同方面的特点,有一种持续的看法。”他也进而大加反对笛卡儿的机械论生物学。
他以谨慎的具有双重矛盾情感的态度,用“宗教和机智”来“调和”哲学。“我宁愿相信《黄金传奇》、《塔木德》和《古兰经》等的所有寓言,也不愿采信那些缺乏心思架构的普遍假设。”在著名的文献中,他两度重复无神的论调。他曾解析了无神论的导因,说明该卷册的主题所在:
假若有许多不同宗教的话,导致无神论的原因,便是宗教的分派。因为任何一个重要的支派,都须附加双方的热心,但许多的分裂导致了无神论。另一个原因便是教士们的丑闻。最后,尤其在和平而繁荣的学术发达的年代。因为困难和逆境,人类的心思更会向宗教屈服。
他创下了一原则:“一切知识均受制于宗教。”依照他的私人牧师罗利所言,他“在其健康允许时,经常到教会服务……并逝世于英国国教建立的真诚信仰里”。虽然如此,就像他的伟大先驱者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kham)一样,他注重区分神学与哲学的真理:认为信念可能促使信仰,因为科学与哲学无法利用证明方法,而哲学须依赖理性,科学须纯粹以寻找物理的因果关系作为世俗解释的根据。
不论他对知识兴趣如何,培根将知识附属于道德之下,若知识的扩张无法带来善行,那么,对人类不会带来任何益处。“就一切心灵的美德与尊荣而言,至善是最伟大的。”不过,他述及基督教的美德时,他平常的热情便消沉了。美德应当适度实行,因为邪恶可能会利用轻率的至善。稍微的假装即使不是文明,也是成功必需的条件。爱是疯狂,结婚是圈套。“他,一旦有了妻子与儿女,便有了财产的人质。因为他们是完成伟大事业的障碍……对公众有益的最好工作与最伟大者,仍属于未结婚与无儿女之人的事业。”像伊丽莎白和希尔德布兰德(Hildebrand),培根便引之以为赞成牧师独身生活的重大理由。“一个独身生活的人,较有了儿女的人事情做得更好,因为慈善就像一池水,平时很难弄湿地面,只有在填满水塘之后,才会满溢出来。”友谊远较爱情为好,结婚的人会使朋友情感不坚固。培根以为一个已婚者会为了野心而放弃其温柔的情感,从治国比治家更适宜的观点出发,来谈论爱情和婚姻。
他的政治哲学是面对许多实际问题,而不是空谈玄妙的理论。他有勇气替马基雅维利说好话,并坦白地接受了国家不受其人民所谓的道德律限制。像尼采一样,他说好的战争会使任何理由都被视为值得尊敬与神圣的,“没有一个经院学者的意见是可接受的,战争除了事先的侵害或挑衅之外,都是公正的……对即将来临危险的恐惧,虽无攻击行动——是战争的合法原因”。无论如何,“一个正义与光荣的战争,是保持一国于事实完整的一切行动。”“对于帝国与大国而言,以武备来维护他们自己重要的光荣、知识和占领是最重要的。”一支强大的海军是受邻国尊敬的强有力保证:“做海的主人是君主的座右铭。”“在国家的初期,武力使其强盛;中年期,学术使之繁荣,之后两者融合一段时期;衰落期,则有赖于商业行动与商人。”城市居民并非好战士,农人较佳,自由民最好。因此,培根像莫尔一样,谴责圈地运动,认为它削减了人口中地主的比例。他反对财富的集中,认为那是暴动与革命的首要原因:
最重要的补救或预防方法是,尽所有可能的方法扫除物质因素……便是匮乏与贫穷……为达此目的便是贸易的分开与适度的均衡,辅导制造商,消灭懒惰,抑制浪费和以法律禁止过度的奢侈,土壤的改善与耕作方法的改良,规定贩卖物品的价格,适度的税额……在这些方法中,应有良好的政策,使一国的财政与金钱不致集中在少数人手中……金钱,像粪土一样,除非广泛散播,否则会有不良后果。
培根本人并不信任国会,认为国会由一些未受教育与无容忍风度的地主与商人,或是他们的代理人组成。他认为詹姆士一世若与之比较,便显得颇具学问而富有高尚气质了,甚至国王的神权专制统治也成为改变贪婪派系和教条的慈善之法。正像他同时代的黎塞留一样,培根认为君主集权、大地主们臣属于君主,是有秩序演进政府的必要步骤。而且,他像伏尔泰一样,认为教育一人远较教导群众来得简易。他自己拥有的财富,并未使他感到困扰,况且詹姆士已证实了婚姻的支出、赋税与和平的用费皆可观。
培根曾讪笑那些“哲学家们”,他们“替想象中的共和政府制定想象的法律,其理论多似繁星,却因太高而光辉黯淡”。但在他的致仕期间,他屈服于诱惑,去描述一种人可以居住的社会。他无疑读了莫尔在1516年的《乌托邦》一书。1623年康帕内拉(Campanella)的《太阳城》(City of the Sun)刚出版,现在(1624年)培根也撰写了《新大西岛》(The New Atlantis)一书,此书说“我们从秘鲁经南太平洋航向中国与日本”。长期的平静航行,却因缺粮而幸运地来到一个小岛,岛上居民快乐地生活在先王所罗门替他们制定的法律之下。他们以所罗门议院代替国会,拥有天文台、实验室、图书馆、动物园和植物园,以供科学家、经济学家、技术员、医生、心理学家、哲学家们研究。他们在受过机会平等的教育之后,经过平等的考试(似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情形)方法来选拔人才,而后(不需要选举)这些人便统治国家。或许他们都以人类利益作为其统治的本质所在。其中一位统治者向来自欧洲的野蛮人解释说:“我们立国的基础,是各种事情的原因与秘密动因的知识。扩大人类帝国的疆界,尽可能地去影响所有的事情。”在这个南太平洋的神秘国度里,所罗门的奇才已经发明了显微镜、望远镜、自动上发条的钟、潜水艇、汽车和飞机,也发明了麻醉剂、催眠术及保持健康和延长寿命的方法,并发明了移植植物的方法,制造新品种、使金属变形及传递音乐到远处的方法。所罗门议院的政府与科学结合在一起,这里有培根乞求詹姆士提供的一切研究需要的工具与组织。该岛经济上是独立的,避免对外贸易,以免陷入战争的罗网,只输入知识,而不是货物。如此,这位骄横的政客转变为谦逊的哲学家,他曾忠告:一场偶然的战争是社会的一剂滋补品。现在,在他的晚年也梦想一个和平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