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无意义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这种酒色欢乐的细头大坛中是否有任何智慧呢?拉伯雷让故事中的笨驴之一说:“我们国家的小丑有点儿不雅,又喜欢在混乱中乱批评。”他喜爱词汇,不停地提供词汇,还创造了成千的词汇;像莎士比亚,他从各行业、哲学、神学和法律的各个领域中吸收词语。他把形容词、名词或动词列成表,好像是以沉思自娱似的;在重复的狂喜中,他把同义语增加了;这种冗词(赘言)在法国舞台上是一种老把戏。那是拉伯雷无限和不可控的幽默的一部分,阿里斯托芬或莫里哀的幽默跟他比起来,好像细流见到洪水。他的粗劣是这一不可控制的曲流的另一面。也许其中有些是反抗修道院苦修的一种反映,有些是反抗医生解剖上漠不关心的一种反映,有些则是对卖弄学问的精确的大胆挑战,而大部分则为时代的习尚。拉伯雷无疑描写过分,在12页的泌尿生殖器、排泄和气体状态的描写细节之后,我们会感到厌烦而不想再看下去。古典影响的另一个世纪须把这种火山似的喷溢驯服成有训练的形式。
我们原谅这些缺点,因为我们沉湎于拉伯雷的风格,他自己亦然。那是一种不虚饰、不文绉绉的风格,自然、简易、流畅,正好是一种说长故事的媒介。其神韵的秘诀在于想象加精力加清晰;他看见了我们大多数人见不到的成千事物,注意到不可计数的服装、行为和演说的奇行怪癖,然后异想天开地把它们结合起来,让这些混合物在嬉戏的篇章里彼此追逐。
他像莎士比亚那样,随着风尚东偷西借,所偷的一经他的手就更臻完善。他自行取用了伊拉斯谟的谚语集中成百条格言式的片段,并仿效了《愚人颂》或《箴言集》。他吸收了普鲁塔克作品中数十个条目,此事在阿米奥特译本向文学上的窃贼打开伟大的宝库很多年之前。他把卢奇安的《天堂对话》(Heavenly Discourse)和弗伦戈(Folengo)的《自溺之羊》(Tale of the Self-drowned Sheep)的故事据为己有。那时,有出喜剧表演一个男人治好自己的哑巴妻子后,反而后悔了,拉伯雷以之作为其作品的题材之一。他有成百的题材源自中世纪的法国流传下来的故事诗和插曲。描写巴努什航海时,他依赖新世界和远东的探险者出版的叙述。然而,就是借用了这么多的东西,也没有一个作者比他更具创造性;只有在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的作品里,我们才能有像托钵僧约翰和巴努什这种如此生动形象的人物的创造。然而,拉伯雷本人是该书的主要创作者,他是庞大固埃、托钵僧约翰、巴努什、伊拉斯谟、维萨里和斯威夫特混合而成的人物,模糊乱语,大声而笑,捣碎偶像,热爱生活。
因为他热爱生活,他严责那些使生活不可爱的人。也许他对不能与他同享人道主义者的虔诚的僧侣的责难,有点过分。他必定曾吃过一两个律师的亏(他称律师为“穿皮袍的猫”),因为他报复性地撕其毛皮。他同时把鞭子放在法官、经院派哲学家、神学家、历史学家、旅客、特权持有者和女人的身上。他的整部,几乎找不到对女人说过一句好话;这是拉伯雷最为盲目的地方,也许因此他永远得不到温柔之情的回报——只能当僧侣、牧师和光棍。
人们曾为他是否为天主教徒、新教徒、自由思想家或无神论者而辩论。加尔文认为他是无神论者;而他的喜爱者法朗士下结论说:“我相信他是不信任何东西的。”有时他写作,就像是一个不诚挚的愤世嫉俗者,其使用的语言正如羊贩子在找最好的方法使土地肥沃一般。他取笑斋戒、免罪、宗教裁判官、教谕,并且乐于解说如何成为一名教皇。他很显然是不信有地狱的。他随时附和新教徒的论调,说教皇耗尽国家的金子。罗马红衣主教过着贪吃而伪善的生活。他同情法国的异教徒;他说,庞大固埃并没有久住图卢兹,因为在那里他们“把他们的摄政活活烧死,就像烧红鲭鱼般”——他指的是一个异教法学教授被处以死刑。但他对新教徒的同情,似乎只限于对人道主义者。他很敬仰地追随伊拉斯谟,但只温和地赞成路德,而对加尔文的教条和清教主义则不欣赏。除了对不容忍外,他对一切都容忍。像几乎所有的人道主义者,被迫选择时,他宁可选择天主教的传说、不容忍和艺术,而较不喜欢新教的宿命论、不容忍和清净。他一再肯定信仰基督教的基础,但这可能是一个人的谨慎所在,他为自己的意见辩护时,愿意专断地孤注一掷,他对上帝的定义爱得如此深,以致他(或其继承者)重复地提到它。他显然接受了灵魂不朽说。但一般说来,他爱粪便学甚于末世学。威廉·法雷尔(William Farel)称他为叛教者,因为他接受了莫顿的牧师职,但捐赠者和接受者都了解这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他的真正信仰在于自然界,就是这方面,也许正如他的正教邻居一般,他兼具信仰和轻信两种性格。他相信自然力终极的目标是为善而工作,但他低估了在人与蚤之间,自然力是中性的。像卢梭一样,他反对路德和加尔文,相信人性本善;或者,像其他的人道主义者那样,他相信良好的教育和良好的环境可以使人向善。与蒙田一样,他劝人效法自然,他可能带着顽皮的不关心,来看自然将发生于社会和文明的事件。在描绘德廉美大修道院时,他似乎在传播哲学上的无政府主义,事实并非如此。他只准许那些有好教养、受过教育、有荣誉感而适合受自由的考验的人进入该大修道院。
他最后的哲学见解是“庞大固埃主义”(Pantagruelism,善意而粗率的讽刺)。这个词可不能与有用的烟草庞大固埃主义(Pantagruelion)相混。庞大固埃主义就像庞大固埃般地活着——自然与人之间有一种和蔼而容忍的情谊,感恩地享受着生活上所有美好的事情,很愉快地接受我们不可逃避的变迁和结局。有一次,拉伯雷曾把庞大固埃主义定义为——“在轻视生活中的事件下保存的一种愉快的精神”。它结合了节制派的芝诺——愤世嫉俗派的第欧根尼和享乐派的伊壁鸠鲁:以平静的态度忍受自然的事件,以不冒犯的态度来看待所有自然的冲动和作用,不行清教徒的抑制,而享受每个令头脑清醒的乐趣。庞大固埃“接受所有事情好的一面,从最好的方面来解释每一个动作;他绝不使自己烦恼或不安……因为这个世界包含的一切的善……其价值并不值得我们为之打扰或混乱我们的情感,烦扰或混乱我们的感官或精神”。我们不可夸张这种哲学带有的享乐派的要素;拉伯雷有关酒的连祷文,口头上多于实际的沉溺;这些连祷文并不和当时的人对他的描写——一个“沉静、仁慈、仪表坦诚”的人——的情形相称;他赞颂的酒是生命之酒。而这位假装的嗜酒者领主,借卡冈都亚之口,说出了向我们自己的时代挑战的警句:“科学而无良知,只会带来灵魂的毁灭”。
除了珍视蒙田、莫里哀、伏尔泰外,法国珍视拉伯雷,甚于其他任何文学上的巨人。在他的世纪里,埃提内称他为那时最伟大的作家。17世纪,礼仪在花边和假发下僵化、古典变成了文学上的礼仪的必需品时,他在国人的记忆里失去了地位。但莫里哀、拉辛、拉封丹仍承认受其影响,冯特内尔(Fontenelle La Bruyère)和塞维尼夫人(Mme de Sévigné)喜爱他,帕斯卡挪用了他对上帝所下的定义。伏尔泰起初轻视他的粗俗,最后却成为他的虔信者。法语改变时,19世纪的法国读者几乎不能理解拉伯雷,也许目前他在英语世界里比在法国更受欢迎,因为在1653年和1693年,托马斯·厄克特(Sir Thomas Urquhart)出版了第1卷和第3卷的英译本,文笔刚健,嬉笑嘲讽,一如原作。1708年,彼得·德·莫特(Peter de Motteux)完成全译本;由于这些人的努力,《巨人传》成为英国的古典名著。斯威夫特也从该书获取灵感,好像当了牧师就有特权,而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必定从发现机智的酵母。它是属于世界而非一国文学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