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西很了解英国宗教生活的积弊:遥领主教(absentee bishops)职的酒色传教士、懒惰的僧侣、身为私生子爸爸的神父,如此等等。不过,他并不想矫正这些积弊。不但不想矫正,甚至,他本人就集所有积弊于一身。国家在一般情形下,常作为宗教改革的推动者。但现在的英国,已绝口不提宗教改革,因为主教归国王任命,若说宗教不好,国家即无异自认为罪恶的渊薮。当然,并不是说所有由国王任命的主教都坏,默顿、渥兰及费希尔,德行能力都很高超,可是其他就不行了。其他主教,由于过分注重私人享受,因此他们领导下的教士,也轻精神而重物质。英国教士的性道德似较德国教士为强。不过,在英国8000个教区中,教士僧侣纳妾、通奸、酗酒等案件层出不穷,以致大主教默顿说(1486年):“教士僧侣的丑闻已危及教会的信誉。”约1519年,福克斯曾告诉沃尔西,温切斯特教区的教士“太堕落腐化了”,他对任何改革都已灰心。教区神父认为,他们的升迁以征募财物的多寡为标准,因此要求捐献并不以什一为限。有些教区,于什一之外,每年又对教区民众征收鸡、鸡蛋、牛奶、乳酪及水果。有些神父还对教区民众索取服务津贴。对这类勒索,谁也不敢违抗。因为一违抗,便有被教会拒绝依教会仪式举行葬礼的危险。不依教会仪式举行葬礼,灵魂便不能升天,这太严重了。总之,教士阶级对老百姓募捐征税,和现代政府毫无二致。约1500年,据一位天主教徒所做的一项最保守的估计,教会拥有的财富占全国财富1/5。和德国贵族一样,英国贵族对教会所有的财富,也眼红得不得了。他们对祖先因恐惧和虔诚奉献给上帝的土地及财物,常想怎么才能将之再收回来。
关于英国教士阶级的状况,科莱于1512年圣职大会演讲中,有几段略为夸张的报告:
我最后希望,诸位能爱惜名声、爱惜职位,迅即从事种种革新。宗教革新实为今日当前急务……因为今天的教会——基督的“新娘”——照基督期望应该毫无瑕疵,已经堕落到不能想象的田地。如以赛亚所说的:“这座城池原如纯洁的少女,此刻已沦为娼妓。”又如耶利米所说:“她和许多所爱的男子行淫。”实际上,今天的教会,不但已怀有不少孽胎,而且每天都有人在其腹中播下罪恶的种子……使教会蒙污之事,最严重者莫如教士竞相追逐尘世生活的满足……在这个时代,担当圣职的人,谁把名誉尊严放在眼里?今天我们所见的,只是追逐金银财富,追逐声色犬马……
教会之中,物欲横流,漫无止境……大家追逐声色犬马去了,还有心思干什么?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圣职人员,他们成天在做什么?在置酒享宴,在放鹰斗狗,在追逐其他一切尘世的快乐……
贪婪占据了所有圣职人员的心灵,由于利欲熏心,所以我们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在,处处在闹异端。人见异端,俱皆闻风疾走。异端诚属可厌,但其为害于人,尚远不如生活糜烂的圣职人员……宗教改革,应即自各位本身开始。
科莱更愤激地说:
啊,神父!啊,传教士!……让我们同声呼吁,所有迷失本性的圣职人员——在今天这个时代,这种人为数是很多的——赶快从邪恶的妓女怀抱,奔向教堂,奔向基督,奔向上帝!
不少传教士和修道院僧侣受到检举。1489年,大主教默顿指控奥尔班修道院院长威廉“买卖圣职、放高利贷、挪用公款及在修道院内外公然与妓女厮混。”默顿对一般僧侣的指控是:“淫荡……而且亵渎圣地,男女僧侣竟在教堂发生性关系。”更糟的是,把附近的小修道院变成了“娼寮”。不过,按主教视察报告,画面并不这么暗淡。1517年至1530年,42所修道院主教视察报告仅说,违规是有,淫荡则无。他们说有些修道院仍有中古时代遗风:虔诚祷告、注重学术、殷勤好客、乐善好施及举办儿童教育等。但无可讳言,少数修道院有愚弄百姓、诈取财物之事。这类修道院假造圣徒遗骨作为药物出售,说以之治病具有奇效。最使主教不满的,是这些修道院将许多“臭马靴、臭梳子……烂皮带……臭头发及脏衣服等,向愚民夸耀,说这些就是历史上男女圣徒所遗之宝”。总而言之,据近代天主教史家估计,16世纪的最初25年内,英国约有600余所修道院,都显得十分荒唐、懒散、不重视宗教财物。
1520年,英国共有女修道院130所。其中,修女在30人以上者仅4所,8所被封闭了。其中一所封闭的理由是:“和剑桥大学太接近,院中女性容易分心。”对林肯教区21所女修道院所做的33次视察显示,16次认为尚可;14次认为管教及虔敬不足;2次报告女修道院副院长与人姘居;1次说一个神父使一个修女怀孕。以上情形,按当时的道德风气来说,并没有什么太过不去。之所以看得这么严重,第一是院中规矩标准订得太高,第二是评估报告者是基于慈善和教育机关的立场。
传教士极不负人望,查理五世的驻英大使埃斯塔斯·尚普斯(Eustace Chapuys),其本人为天主教徒,于1529年呈给查理的报告说:“神父几为众矢之的。”许多思想纯正的天主教徒对教会抽税之重、圣职人员生活之豪奢及僧侣之懒散,均颇有微词。伦敦天主教的秘书被控涉嫌谋杀一位异教徒(1514年)时,主教请求沃尔西不要将这位秘书付诸民间陪审团审理。他说:“我敢断言,从伦敦挑选任何12个人来陪审,秘书即使无辜如亚伯,他们也必偏袒异教徒而陷他于罪。”
异端再度兴起。1506年,林肯教区主教指控45人为异端。其中,2人被判火刑;43人被勒令悔改。1510年,一个伦敦教区主教指控40人为异端,结果2人被判火刑。1521年,同一个主教指控45人为异端,结果5人被判火刑。15年间,英国审理的异端案件,多达342起。所谓异端,指的不外下列各点:献神面包不会变成圣礼;神父没有超人的权柄以使面包变圣体或赦罪;圣礼与获救无关;朝圣及为死者祈祷均是无益之举;只有上帝才是唯一祈祷的对象;善行与获救无关,获救全靠信心;虔诚的基督徒除基督的立法外,不受任何法条的拘束;信心的唯一指导是《圣经》而非教会;人人均应结婚,修士修女应撤销守贞的誓言。以上这些所谓异端的见解,有的是威克利夫派信徒的遗绪,有的是路德言论的反响。远自1521年,牛津年青一代的叛徒,即已热衷传播德国宗教革命的消息。1521年至1525年,剑桥即已孕育成打的异端分子。举几个最有名的:廷德尔、米莱·科韦达勒、拉蒂默、托马斯·比尔尼、福克斯、里德利、克拉默……这些人中,有些由于怕受迫害,相继移居欧洲大陆。他们在欧洲印了许多反天主教的小册子,偷偷地送往英国。
为了阻止异端思想传播和卖弄其神学理论,亨利于1521年发表了他那轰动一时的《述七圣礼斥马丁路德》(Assertion of the Seven Sacraments against Martin Luther)。有人说,此文系沃尔西捉刀,盖其欲以此自见于罗马,但据伊拉斯谟所说,此文彻头彻尾是亨利手笔——现在大家均倾向伊氏之说。这篇作品并不成熟,除引述一大堆《圣经》经文及教会传统,就是恶毒的谩骂,理论根本谈不到。“骂教皇为暴君的人,”这位未来的教廷叛逆这样写,“其心岂不比蛇蝎还毒……想把所有基督徒的领袖打垮,这个人岂不是魔鬼的爪牙?”“凡不服从世界上基督徒的最高领袖者”,必须接受惩罚。因为“一切教会,不但应服从基督,而且……应服从基督的代理人罗马教皇”。亨利对教廷赐予法国国王以“最佳基督徒”(Most Christian)及赐予斐迪南和伊莎贝拉以“天主教统治者”(the Catholic Sovereigns)等称号颇感兴趣。现在通过他派驻罗马的代理人,拿着这篇文章献给利奥十世,同时请利奥赐给他及他的后裔“基督教卫士”(Defender of the Faith)的称号。利奥当然同意,于是,这位英国宗教改革的创始者,居然把这个称号刻在他铸的钱币上。
路德对这篇文章迟至1525年才答复。他一开头就这样写:“致笨驴、疯汉……说谎大王亨利阁下,你这个该死的、虫吃了心肝的家伙,竟以无根无据的谎言污辱你天上的祖宗……凭着你祖宗——最为上帝丢人的英格兰王——的名义,我就有权向你这个英国的专制魔鬼脸上吐口水,并把你祖宗的屎尿涂遍你全身。”亨利哪曾受过这种洗礼,气不过只有写信埋怨萨克森选帝侯。萨克森选帝侯却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以后千万别再在太岁头上动土。亨利对路德印象坏透了,尽管以后路德曾向他道歉,但他始终不肯原谅他。亨利和教皇翻脸翻得最厉害的阶段,德国新教徒曾请求和他结盟,他仍毫不理会。
路德对亨利的一顿臭骂增加了他对英国的影响。就在那一年,伦敦出现了一个叫“基督兄弟会”(Association of Christian Brothers)的团体。这个团体雇人四处散发路德和其他反天主教派的小册子,及英文译本的部分或全部《圣经》。1408年,大主教阿伦德尔对威克利夫所译《圣经》的流行极感苦恼,因之下令,如无教会许可,任何英译本《圣经》都不准发行。他持的理由是,这类《圣经》极易曲解原文使人倾向异端。传教士也劝人勿读任何英译版本《圣经》,理由是《圣经》知识不是专家不能解释,一旦误解会遭匪徒利用。过去的英译《圣经》全是手抄本,数量不多,因此教会方面并无明令加以禁止的必要,但是现在(1526年),威克利夫的译本是印刷的,因此不禁不行了。
查禁《圣经》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廷德尔的英译《新约》。此版本印行于1525年至1526年,为一种划时代的产品,因为它不像威克利夫版本译自拉丁文,而是直接译自希伯来文与希腊文。廷德尔早在学生时代,就想这样翻译《圣经》了。这个计划被一位当权的死硬派天主教徒知道后,曾把他叫去严加告诫:“我们所要的是教皇的旨谕,而非上帝的律法《圣经》。”言下之意明显地讽刺他懂得不多。但廷德尔说:“假定上帝让我活下去,若干年后,对《圣经》,我懂的必超过你许多倍。”后来他遇到一位伦敦贵人,愿提供他食宿使他实现其志,于是他开始工作。这样工作了6个月,他又转到维藤贝格。到维藤贝格后,这项工作即在路德指导下进行。在科伦,廷德尔根据伊拉斯谟编定的希腊文《新约》翻成英文本,并加以印行。一个英国特务怂恿当地政府抓他。他感到恐惧,便离开天主教的科伦,跑到新教徒的沃尔姆斯。在沃尔姆斯,他将这个版本根据伊拉斯谟与路德的思想做成注解,同时加上一篇充满火药味的序言,然后印了6000本。这6000本《圣经》,一起偷偷运入英国。就新教徒看来,这些书无疑是新教运动的生力军。伦敦区主教,库茨伯特·图斯塔尔(Cuthbert Tunstall)从其中发现有几处严重的误解。最使他伤脑筋的,要算那篇序言了。他于是下令,花钱把这一版本的《圣经》通通买下来。所有买到的《圣经》,一律堆在圣保罗十字路口公开焚毁。但根本烧不尽,因为同一版本从欧洲源源而来。莫尔批评图斯塔尔,说他无疑是廷德尔《圣经》印刷资助者。1528年,莫尔写了一篇名为《对话》(“Dialogue”)的长文,批判此版《圣经》。廷德尔对此文有所答辩。莫尔就其答辩,竟写了一本厚达578页的书,书名就叫《驳辩书》(Confutation)。亨利于是想,禁止印行及阅读英译《圣经》最好的办法,莫如由国家制定一种权威性的译本(1530年)。不过,这种版本未制定前,一切英译《圣经》无论印刷、发行、进口、持有,均应视同异端严加取缔。
沃尔西下令逮捕廷德尔,但赫斯领主菲利普伯爵庇护他。廷德尔在马尔堡住下来,便于从事《旧约五书》的翻译(1530年)。慢慢地,《旧约》英译本大致也都有了,有些是他自译的,有些是他监译的。一天,神圣罗马帝国的官员忽然找上了他。他们将他关在维尔福德(Vilvorde,布鲁塞尔附近)的监狱,6个月后即将他活活烧死(1536年)。死前,亨利御前大臣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曾替他说情。据说他临死曾说:“主啊,求你打开英国国王的眼睛。”廷德尔,一个乡下孩子,居然完成了一个大愿:在死前亲耳听到福音传播者,以明白晓畅的英语讲述基督故事。1611年,划时代的权威英译《圣经》出版了。这本《圣经》被公认为影响英国最大的文学作品。然考其内容,90%都是廷德尔所译的。
沃尔西对英国萌芽中的宗教改革,就其为一个国家政教双方实质上的首脑而言,可算是宽大的。不错,他蓄有特务侦察异端,检查书刊及逮捕涉嫌分子,可他对异端感化重于惩罚。终其一生,他没有下令烧过一个异端。1528年,3个牛津学生因异端案件被捕。伦敦主教在牢里整死一个,一个愿意悔过获释,另一个交沃尔西处理。对这一个,他却放他跑了。拉蒂默是英国宗教改革初期最为雄辩的宗教改革者。他指称教士阶级腐化堕落时,伊利主教建议沃尔西将他抓起来。沃尔西反发给拉蒂默一个传教证,许他在全国各教堂传教。
对宗教改革沃尔西另有一套。“他看不起教士阶级,”伯内特主教说,“特别是对僧侣不以为然。僧侣不但对教会和国家毫无贡献,由于其生活放荡,形成教会和国家的沉重包袱。沃尔西曾大量裁减僧侣名额,同时把许多僧侣从修道院移转至其他地方。”使一个管理不缮的修道院关门,并不算什么大事。由教会下令关闭修道院之举,在沃尔西以前已屡见不鲜。1519年,沃尔西下令修改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院规,如果大家按照修正后的院规去做,院中僧侣即可作为全国模范。沃尔西曾派其秘书克伦威尔监督修道院,他要克伦威尔把他亲身或派人视察所获情况随时告知他。克伦威尔由于这项差事,使他于将来整饬修道院时,成为亨利的实际助手。对视察人员的埋怨时有所闻,人们说他们苛刻,说他们收受或榨取“礼品”,并说这些讹诈得来的财物,由克伦威尔与沃尔西平分。1524年,沃尔西获得教皇克莱门特七世的许可,关闭修道人数不足7人的修道院,并将这些修道院的财物拿来建立学院。这类财物,用以建成两所学院——一所在他的故乡伊普斯威奇,一所在牛津,沃尔西为此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他愿看到有更多的修道院陆续关闭,有更多的学院陆续建立。不过,他这种愿望因政治纠纷而落空了。对于修道院,亨利并不将之改为学院,而是借其大发横财。
沃尔西的外交政策忽然出了毛病。究其原因,也许是他想获得查理的支持从而攀登教皇宝座(1521年、1523年),而同意参加查理的对法作战(1522年)。作战不利,英国既丢钱又丢人,为了解决财政困难,1523年,他忽然想到召开7年来的首次国会。他向国会提出了一笔80万镑军费的请求,这笔数目等于向每一个英国人要1/5的财产。国会为之哗然,众院最初不同意,后来通过将军费减至1/7。教士先也反对,但最后同意以一年福利收入的一半作为缴纳军费的最大限额。正在讨价还价之际,前方情报传来,查理打了胜仗,法国国王变成俘虏(1525年,帕维亚之役)。亨利和沃尔西都认为,此时可以瓜分法国了。为了推进攻法计划,需要的钱当然更多。沃尔西索性来个狮子大开口。要求每年收入超50镑的英国人,每人捐出1/6的财产充作军费,以便把战争进行到底。他的说法是,这项捐献可以阻止查理独吞法国。这项要求受到普遍反对,沃尔西只有见风转舵趋向和平。英法共同防御协定签署后,沃尔西的外交恢复到均势政策的老路。但1527年,查理军队占罗马、掳教皇、形成查理独霸欧洲局面时,所谓均势政策便变成了一句空话。为恢复均势,1528年1月,英国参与法国对查理的作战。
我们知道,查理是亨利的王后凯瑟琳的侄子。亨利现正极欲废后并与之离婚。能为他做这项安排并找理由说服全国的,只有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但克莱门特现为查理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