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所最敬爱的人,除他母亲外,也许就是他姐姐玛格丽特了。他对她甚至可以说不只是敬爱,简直是崇拜。玛格丽特心中充满了爱,爱母亲、爱弟弟、爱丈夫。她的爱不但富有哲人的理想,而且具有宗教的虔诚。关于她,流传着一个故事:“她一生下来,便会笑,会对每一个接近她的人挥手。”她常说,她母亲、她弟弟和她自己,是“三位一体”。她又说,如果把他们三个人连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三角形”。在这个三角形中,两个角大,一个角小,她就是那个最小的。她似乎也满足于做那个“最小的”。她比弗朗索瓦大两岁,因此对弗朗索瓦的教养,她有着相当的贡献。在童年时代,她扮演过他的“妈妈、情人和新娘”。从小她便感到她弟弟的不凡,即使对好色这一点,她的解释也是,这是希腊诸神常有的现象。尽管她有这样的解释,她自己对这方面,倒颇能出污泥而不染。论学养,除艺术欣赏一项外,弗朗索瓦样样都远落其后。她学过西班牙、意大利、拉丁、希腊、希伯来等语言。环绕在她四周的,尽是当时的学者、诗人、神学家和哲学家。她不算美——与弗朗索瓦一样,也有一个较长较大的鼻子——但风度至为动人。凡是和她接近的人,对其智力高超、品性优美所倾倒。她有许多优点,如随和、仁慈、慷慨、富于幽默感及同情心等。谈文艺,她本人就是当时的一流诗人。她的宫廷所在地,涅拉克(Nérac)和坡城(Pau),在当时就是全欧的文学活动中心。当地人都喜欢她,都视能和她接近为最大荣幸。在那个充满浪漫和讽刺色彩的时代,人们曾给她加上了这么个封号——“瓦尔瓦的明珠(la Perle des Valois)”。这个封号曾孕育了一段传说,她母亲在怀她前,曾吞下一颗明珠。
她写过不少信给弗朗索瓦。她的信封封情文并茂,在法国文学上,可以说都是上乘之作。这些情词恳切的信,对弗朗索瓦自然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对别人的关切,虽及不上对弗朗索瓦,但她一旦与人为友,往往能历50余年而不变。在那个尔虞我诈的时代,她的这种友情可以说是非常难得的。
她的初恋情人是路易十二的侄子加斯东·福伊克斯。他不幸于1512年出征意大利时,死于拉韦那。纪尧姆·邦尼维特(Guillaume de Bonnivet)对她患上单相思,但他发现她对加斯东仍属旧情难忘时,他只有先和她的一位近亲结婚,以便伺机进取。玛格丽特在17岁那年,在弗朗索瓦的要求下,和阿朗松(Alen?on)公爵查理成婚。查理具有皇家血统,这也是一项政治婚姻,但她发现她和查理毫无缘分。趁其芳心寂寞,邦尼维特乘虚而入,向她表白他对她多年来的一片痴心。在听取表白后,玛格丽特为绝邦尼维特之念,曾以石片自行毁容。不久,查理和邦尼维特均奉命出征。法意战争中,邦尼维特在帕维亚牺牲,查理则临阵脱逃。查理潜返法国,到里昂即发现为人所不齿。露易丝骂他是个“懦夫”。更倒霉的是,肋膜发炎了。他感到走投无路时,玛格丽特却原谅他、照料他。但不久他便死了(1525年)。
守了两年寡,玛格丽特现已35岁。一位24岁的青年,名义上拥有那瓦拉之王称号的亨利·阿尔伯雷,向她求婚,在弗朗索瓦的撮合下,她答应了。为免斐迪南二世和查理五世对那瓦拉提出要求,弗朗索瓦令亨利于法国西南的涅拉克(有时在坡城)组建宫廷,其名义是吉耶讷(Guienne)总督。亨利对玛格丽特以母视之,他不像她那么尊重婚姻关系,因此,风流韵事层出不穷。玛格丽特对这点也不计较。她终日无事,便给文学家、哲学家做东道主。新教徒因在本地站不住脚而投奔她来的,她一律收容庇护。1528年,她给亨利生下一女,即珍妮·阿尔伯雷,后来成为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之母。两年后,玛格丽特生了一个男孩,但不幸这孩子没有多久便死了。孩子死后,玛格丽特从此即一生只穿黑色衣服。孩子的死,弗朗索瓦曾写了一封信安慰她,此信也写得十分动人。孩子死后不久,弗朗索瓦即令她把女儿送至宫中教养。理由是,一则,怕亨利会将她许配给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再则,怕她将来变成一个新教徒。骨肉分离使玛格丽特感到非常伤心,但因是弗朗索瓦的要求她也无话可说。弗朗索瓦后来决定要珍妮嫁给克利夫公爵,但这个小女孩死也不肯同意。玛格丽特了解这项联姻的重要性,因此支持弗朗索瓦的决定。她为此曾命令管家:“你给我狠狠地揍,直到她说同意为止。”挨了不少揍,但这个年仅12岁的小姑娘,却坚决得不得了。她写了一张纸条,说这种强迫婚姻,她至死也不承认。弗朗索瓦在一切为国家的口号下,命令举行婚礼,珍妮被拖上教堂。但婚礼一告完毕,她趁人不注意便开溜了。她一口气跑到坡市,玛格丽特只得答应她留下来。她好穿着,好排场,慷慨也不异其母,没有多久,家里的钱几乎给她花个精光。
乐善好施是玛格丽特的一大特点。她常常一个随从不带跑到街上和老百姓谈天,听老百姓诉苦。“王公贵族出门把老百姓赶开最是不该。”她说,“帝王是穷苦大众的公仆……因为穷苦大众和上帝是一家。”她自称是“穷苦民众的大管家”。她挨家挨户拜访,遇到有病的,便叫宫廷里的医生给他们治病。亨利在做丈夫方面虽不称职,对安抚百姓却有一套,他和玛格丽特在这方面配合得非常好。在他们夫妇策划下,坡市的公共设施足为全国典范。他们为穷人办了很多学校,从这些学校出身的学者不少。阿米欧尼(Amyot)——普鲁塔克作品翻译能手——就是其中最著名的。玛格丽特对来投奔她的人,如马罗、拉伯雷、德斯伯里埃、勒菲孚·塔皮埃斯及加尔文等均礼遇有加。这些人中,有一位曾作过下列譬喻:“我们像一群小鸡,她则像一只母鸡,遇到刮风下雨,她便张开双翅叫我们到下面躲着。”
除了乐善好施,玛格丽特在涅拉克和坡市的那段时期中,最感兴趣的还有三件事:文学、恋爱——柏拉图式的恋爱——及神学。在她的神学观念中,天主教、新教乃至一切宗教,都可同时存在。她有一种习惯,一面刺绣,一面听诗人朗诵诗篇。她自己就会作诗。她的诗常以人神恋爱为主题,读来奇趣横生。一生中,她出版过几种诗集和戏剧,不过她的诗和戏剧不及她的书信精彩。她的书信,至1841年始刊行。她最脍炙人口的著作是《七日谈》(Heptameron),描写的多属儿女私情,有人批评这淫邪,不过,你如想从中获取性刺激,那准会失望的。这系由当时的若干故事编织而成,叙述各种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甚至修道士的越轨行为,以逗人发笑。这些故事虽也牵涉到性关系,对性的描写却很含蓄。据考证,所述均是真人真事,男女主人公,有的属于玛格丽特宫廷,有的属于弗朗索瓦宫廷,叙述时期为1544年至1548年。部分是玛格丽特写的,部分则为别人代笔。出版这,绝非玛格丽特的原意。事实上,这公于世之时,她已辞世达10年之久。据说,她原本准备出一本像《十日谈》(Decameron)的书,但故事谈到第7日便停止了,所以后来的编者,只好把它改作《七日谈》。说这所述故事皆是真人真事,似非夸大之词。当然,故事是真的,人名是假的。据布朗托姆称,他母亲就是说故事者的一员,她亲与其事,握有一份真假人名对照表。他说,以第五日的第四个故事为例,其中的男主角即邦尼维特,女主角即玛格丽特自己。
就现代假道学家看来,法国的淑女、绅士,应该不会大讲这些令人脸红的故事。故事中,有些令人叫绝的句子:“你是说,只要不为人知,那么凡是相爱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不错,事实上,这种事只有‘傻瓜才会露马脚’。”这的主旨,从第五个故事中一句颇为含蓄的话内可以看出:“很不幸的是,小姐们均不知当于何时确保其贞操。贞操关乎个人名节,但过分坚持贞操,名节往往更会受损。”像这类模棱两可的话,故事中俯拾皆是。一位坡市的药剂师说:“除了复活节的前一周,而且是在诚心忏悔,谁和他的太太没有发生关系?”这类幽默,与修道士有关的,差不多占一半。如在第五个故事中,与薄伽丘的一样:“这些神父一面在叫我们做正人君子,一面在对我们的太太打主意。”一位怒不可遏的丈夫说:“他们说不要钱,却要女人的大腿。那不是更危险吗!”另外还得加上一点,说这类故事的人,无论淑女、绅士,早晨听弥撒时都是一本正经的。
玛格丽特有兴趣听这类故事、写这类故事,一方面是时代使然,一方面也说明她本人,至少在晚年,不是一位板着脸孔说教的伪君子。她尽管非常洁身自爱,对别人绝不苛求。对弗朗索瓦,无论是国家大事,无论是风流韵事,都从不多嘴。法国人无论男女,对两性关系,都可无拘束地讨论。在那个无忧无虑的时代,据说法国还流行一种迷人的风俗:小姐们对富于想象力的男性,常以她们的袜带作礼品送给他。玛格丽特虽不苛责普通男女的肉欲,但她自己追求的,却是柏拉图式的或宗教式的爱。柏拉图式的爱在中世纪宫廷中即已盛行。后经意大利人如班贝格(Bembo)提倡,崇尚者更多。玛格丽特认为,女性在一般性爱之外,无妨再行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对向你表示爱慕的男性,她说,报以一种友谊的关切,无害的亲近,相信对彼此都是有益无害的。精神恋爱就男性而言,可以增进其美的感受,培养其优良风度,养成其自律美德。换句话说,女性能实行精神恋爱,即可使男性由粗野进于文明。在玛格丽特的观念中,尚有一种更高级的爱存在。这种爱远超乎肉体之爱和精神之爱。那就是,爱真、爱善、爱美。换句话说,这种爱就是上帝之爱。但她又认为,“实现上帝之爱,须从爱人开始”。
玛格丽特的宗教观,和她的恋爱观一样不单纯。尽管弗朗索瓦非常自私,她始终对他忠心耿耿。同样,尽管现实悲惨残酷,也并未动摇她对神的信心。她在信仰方面,谈得上虔诚坚定,不过讲“正统”却有一段距离。在某一段时间内,她可以说是一个怀疑派。她写过一篇题名为《罪魂之镜》(“Le Miroir de L’ome Pécheress”)的文章,文中承认,有一个阶段,她对《圣经》和上帝都表怀疑。她指控上帝冷酷,怀疑《圣经》是他写的。1533年,巴黎索邦神学院给她一个通知,要她去为自己受指控为异端一事加以辩护。她对这项指控一点也不加理会。某僧侣曾当众宣称,玛格丽特应被装进麻袋投入塞纳河。这件事传到弗朗索瓦耳里,他即刻传谕:“谁也不许动我姐姐。”国王振振有词地说:“姐姐对我这么忠诚,我敢保证,我的信仰就是她的信仰。”弗朗索瓦安享尊荣,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去做新教徒。玛格丽特则不然,她深入民间,了解老百姓的疾苦。她一方面自己有着沉重的罪恶感,一方面看不惯现行宗教的腐化,她早就觉得,宗教已到非改革不可的地步。她看到路德写的一些文章,她对攻击教士淫侈贪婪部分深有同感。一次,弗朗索瓦愣住了,因为他发现与他姐姐一块祷告的人竟是法雷尔——加尔文的“施洗者”约翰。在涅拉克和坡市,她一方面对圣母玛利亚祷告,一方面庇护新教徒。在这些新教徒中,加尔文便是一个。加尔文发现,玛格丽特的宫中竟有自由分子如埃提恩尼·多雷(Etienne Dolet)和伯那温突雷·德斯伯里埃(Bonaventure Desperiers)等人在时,他曾向她表示,“这种宽大太过分了”。尽管加尔文这样说,她仍我行我素。她事实上已为其后裔打好《南特诏书》 (Edict of Nantes)的草稿。在她观念中,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两者根本是一回事。
玛格丽特的影响,事实上遍及整个法国。她变成了自由的象征、理念的灯塔。拉伯雷为她献上一部《巨人传》(Gargantua)。龙萨(Ronsard)和约阿希姆·贝莱,在学说上紧守着她那柏拉图式的及蒲鲁太纳斯式的神秘主义。马罗对圣诗的翻译,处处洋溢着她的加尔文新教的精神。18世纪,拜尔(Bayle)在其所编的一本字典里,特别为她写了一首赞美诗。19世纪,新教徒米歇尔特(Michelet),在其所著典雅长篇史诗《法国春秋》(Histoire de France)中,曾带着无限敬意的语气说:“永远令人怀念的那瓦拉之后,你以无比的慈惠庇护着苦难的子民。从监狱里逃出的归向你,从刑场里逃出的归向你。你给他们保障,你给他们安慰,你给他们荣誉。万人敬爱的文艺复兴之母,你的家是圣人的住宅,你的心是自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