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6年,加尔文以拉丁文发表其巨著《基督教原理》。此书出版不到一年即售罄。再版也很畅销。1539年,加尔文增订该书。1541年,他亲自将书译成法文。在法文散文中,此书也是最吸引人的作品之一。巴黎议会将此书的两种版本——拉丁文和法文,同时查禁。该院把查禁的书在巴黎公开焚毁。加尔文对此的反应是再增订、再印。其最后一版,竟增加到1118页。
第一版一开始就以充满感情的语调,堂而皇之地写道:“致法兰西信基督的君主。”两个由他提请法国国王弗朗索瓦注意的事件是:其一,1535年1月颁布对法国新教徒的禁令;其二,邀请德国新教领袖梅兰希顿赴法,磋商法国与路德派德国诸侯结盟,对抗查理五世。加尔文把这两个几乎同时发生而又性质相反的事件相连在一起,目的在于争取法国国王对新教徒的同情。他当然明白,这两个事件,前者属于神学纠纷,后者是政治上的权宜之计,不过显然他想特别强调后者,以减轻前者神学上的争执。在文中,加尔文极力指出一点,法国的新教改革与再洗礼运动——这一运动在明斯特曾变质为共有主义——毫无关联。他说,法国新教徒都是爱国分子。他们一方面忠于法国国王,另一方面反对一切政治和经济暴乱。这篇致法国国王书,从头至尾足可反映加尔文的整个思想和风格:
我在献身这一事业之初,即一心这样想念,等有机会我要写一呈给陛下。我写的目的,是为虔诚研讨宗教者立下若干原则……可是,我看到国内一些人对别人所说的一切,均不分青红皂白加以反对时,对能否说出这些原则,不禁深感怀疑……我现在之所以要这样说,目的是请陛下了解,目前国内正动刀动枪疯狂反对的东西的本质是什么。我确信,列举的原则是显示神的话语,因此,不管反对的人如何叫嚣、如何咒骂,乃至说要打我、要关我、要把我充军、要把我烧死、要没收我的财产、要把我这个人自地球上抹去,我均无畏惧。我虽深知,陛下久受小人包围,浸淫日久,对新教理论,莫不视为洪水猛兽,但我确信,以陛下的英明,终究必能发现这一点,若所指控的这些人均属罪该万死,世界上将无正直的人了……
陛下是否曾经想到,这些小人成天诋毁新教的目的何在?用心很明显,他们想篡夺王权,他们想毁坏法制……他们想颠覆政府,他们想残害百姓,他们想破坏秩序,他们想劫夺财产,总而言之,他们的目的,在使整个国家陷于混乱……
因此,我恳求陛下,我相信我有理由恳求,亲自过问这件事。现在这件事,由于处理的人糊涂颟顸,不重法规,只凭好恶,已做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请不要误会我是为了想安返乡里而为自己找借口;因为尽管我会有所感受,就像任何人应有的感受那样,但在现存的处境之下,我并不因为远离乡土而喟叹。但是我们实在无法了解,为什么诚心信奉耶稣基督的人会遭受别人迫害……
也许有人说我们阴谋叛国及推翻陛下。但我仔细观察,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叛逆的话。这些人过去生活在国内,都是著名的谦谦君子,即使现在流亡在外,大家终日祈祷的,也是陛下的身体康泰及法国的国运昌隆……我敢保证,今天漂泊异乡的这一群,不但对《福音书》素有研究,而且在人格上,无论是忠贞、豪气、宽厚、涵养、毅力、谦和等方面,均非那些毁谤者所能企及……
陛下对我等,也许尚不了解,也许尚心存厌恶,但我等对陛下仍保有充分信心。我们相信,陛下如果平心静气读完我们这项申辩,也许即会对我们产生不同观感。可是,假定陛下甘受小人蒙蔽,不听我们申辩,仍对我们任意迫害——监禁、拷打、用刑、抄查、火烧,那我们这群待宰的羔羊,也许会铤而走险。不过,我们并不希望变成那样。我们将以无比的耐心祈求主的指引……我们相信,主会使这批穷而无告的人脱离灾难、脱离迫害。最后,愿我们的主,那万王之王,把公理和正义赐予陛下和我们的国家。
生活于现代的人对加尔文写这,为什么不以神学而以政治作为理论中心,也许会感到相当费解。事实上,加尔文对上帝的重视,远较斯宾诺莎为甚。在他的感觉上,人是无限小,上帝是无限大。他说,人想了解上帝,等于蚂蚁想了解星星。人在推理方面的可怜,上帝在《圣经》上就已经显示过了。说《圣经》是上帝的话语(加尔文常常如此说),这一点从人类精神感受上,足可充分证明:
我们读狄摩西尼、西塞罗、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其他伟大学者的作品时,我们会深受吸引或感动。这些作品能使我们哭,能使我们笑,能使我们神魂颠倒。但若把读《圣经》和它相比,你便觉得那些大文学家、大哲学家,根本不算什么了。读《圣经》,不管你是自动的或被动的,一边读一边会使你感到有股强大无比的力量,贯注到你心里。这股力量在你心田上刻下的痕迹,将永远不会磨灭。
《圣经》既是“圣道”,因此其权威性不容置疑。这是一种最高的权威,这种权威不但及于道德、宗教,而且及于政治、历史以及一切的一切。人类非接受亚当、夏娃的故事不可,因为不接受这个故事,人类的邪恶本性及自由意志的丧失,便得不到解释:
因人心和上帝之道常相背而驰,妄念、肉欲及种种邪恶、卑污、无耻、残酷的举动应运而兴。人心既然充满罪恶毒素,它除日趋腐败外,即将无所作为。人偶然也有善念,但因恶念太多,以致善念旋起旋灭。总而言之,人心常常是天生罪恶的奴隶。
人既然是一种邪恶的东西,当然不能在天堂永享幸福。人不能因其善行而获救,人获救唯一的可能,就是耶稣的牺牲。但获救的不是全人类,因为上帝要谴责大多数人。少数人获救,是基于上帝的仁慈,但获救有个条件,就是相信基督的赎罪。圣保罗说:“愿颂赞归予我主耶稣基督的父,他在基督身上,曾赐给我们天上各属灵的福气,就如神从创立世界以前,在基督身上拣选了我们,使我们在他面前成为圣洁,没有瑕疵。又因爱我们,就按着自己意旨喜悦地预定我们,借着耶稣基督儿子的名分,使他荣耀的恩典得着称赞。这个恩典是他在爱子里赐予我们的。我们借这爱子的血,得蒙救赎,过犯得以赦免,是照他仁慈的恩典。”加尔文一如路德,对保罗这段话的解释是,上帝,以其超乎于我们善恶功罪之外的自由意志,在我们未呱呱坠地前,就已决定谁该沉沦、谁该获救。至于问为什么上帝不管人的善恶功罪而定人的沉沦与获救,加尔文借保罗的话来回答:“因他对摩西说,‘我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恩待谁,就恩待谁’。”加尔文的结论是:
因此,参照《圣经》经义,我们可以这样说,上帝经过深沉的考虑,才决定谁该获救谁该毁灭,而且这种决定早在我们出生以前就做好了。对上帝的选择和考虑,我们相信除基于他的恩惠外,完全是无理由的。那获救的,其获救完全与其善行无关。至于那定罪的,其永生之门,在似可理解与似不可理解之间,即已关闭。
不但如此,甚至亚当、夏娃的堕落及由其堕落对人类产生的一切后果,在保罗看来,可以说也是“上帝事先决定好的”。
加尔文也承认预定论似乎不近情理,但他说:“若说那不近情理,则人们妄自揣度上帝在冥冥之中做的决定,则更不近情理。”不过,他有时又自以为知道,上帝之所以要随意安排众生的命运,就是“为了使人敬畏上帝”,为了显示他之所以为上帝的权柄。他也认为,这样的上帝是很“可怕”的,“但谁敢否认上帝在创造人类之前,就已预知人类最后的命运?不能承认这一点,上帝的预知,显然是出于自己的安排。”有的人,如路德,也许会说未来之所以预定,是因为上帝有先见之明,而这种先见之明是无法假冒的。加尔文的想法则刚刚相反。他认为,上帝之所以对未来有先见,原因在未来是由他规划、决定的。在加尔文神学中,沉沦是绝对的,因此没有所谓“炼狱”——一个人可以在这个中途站,经过几百年的熬炼,可洗净其罪恶而上天堂。既然没有炼狱,为死者祷告当然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可以这样说,根据加尔文的说法,一切祷告都没有意义。因为,一切早已由神决定,千祷告万祷告,也不能使已决定的命运有丝毫改变。不过,加尔文本人,远较其神学近乎人情。“让我们谦卑而虔诚地祈祷,”他说,“上帝是会垂听的。”祈祷与垂听也是预定的一部分。让我们以谦卑的宗教仪节敬拜上帝。至于弥撒,说是僧侣可将尘世之物变为基督的血和肉,则全是胡说。在圣礼中,基督的体现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把祭神用的圣饼说成是基督,简直就是偶像崇拜。礼拜中使用雕像,显然是违背了十诫之中的第二诫,即不可崇拜偶像。加尔文主张,所有宗教绘画、塑像甚至十字架,均应自教堂中清除。
教会有两种,一种是有形的,一种是无形的。无形的教会才是真正的教会。这种教会由已死的、已生的及将生的选民会众组成。有形的教会组成分子包括经过忏悔,苦行,接受洗礼圣餐(加尔文不接受其他圣礼)宣称信奉我们崇拜的同一上帝与基督之人。不参加教会的人,一律不能获救。教会与国家,两者同属神圣。上帝创造教会与国家,目的是使之协调合作,成为基督社会的灵魂与身体。在分工合作上,教会掌管的是信仰、崇拜和道德;国家,除为教会的支撑,将教会策划的信仰、崇拜及道德规章,完全付诸实施外,尚应做到下列各点:第一,严禁“偶像崇拜”(就新教而言,从广义方面解释,与天主教所用的并无不同);第二,严禁“有损宗教的邪说在大众中公开传播”;第三,保证人民接受的全属神的话语。最理想的政治是神权政治。革新后的教会,应视之为神的代言者。教会有领导国家之权,历届教皇争取不遗余力,加尔文对此也特别加以强调。
在加尔文神学中,所含罗马天主教的传统和理论之多,实在令人惊异。另外,对加尔文产生影响的有斯多葛派的禁欲理论——于此他最倾倒的是塞涅卡和一般法学理论。然而,影响其最大的,当数圣奥古斯丁。奥古斯丁不知基督为何人,却从圣保罗的理论中,建立了他的“宿命论”(Predestinarianism)。加尔文对基督“慈爱天父”的观念,似故意忽视,对《圣经》主张的人的命运可由人自由创造的理论,也充耳不闻。加尔文在孕育新观念上似乎并不在意,他全力以赴的,似乎在把前人的思想,以其上追奥古斯丁的辩才,做出无情的结论,同时,将之熔铸在一种饱含宗教性质的法律制度里。从路德,他采取了因信称义、因信获选的理论;从茨温利,他采取了圣礼侧重精神的解释;从布塞尔,他采取了神意为万有根源,虔诚是获选证据的矛盾观念。这些新教教义皆曾以温和的方式出自天主教的传统,到加尔文手里,已变得更为成熟、更为精到。从奥古斯丁到但丁的历来思想家,中世纪思想最浓者当数加尔文。他对现世,完全摒弃人文主义尘世乐园的思想;至于来世,更采取较为阴暗的看法。总而言之,加尔文思想也是与文艺复兴思想格格不入的。
这样不太讨人喜欢的神学理论,会在瑞士、法国、苏格兰、英格兰及北美赢得千千万万人的崇拜,乍看起来,实在令人大惑不解。为什么加尔文教徒、法国新教徒和英国清教徒,在孤军奋斗时会这么英勇?在加尔文理论的熏陶下,为什么在历史上会产生无比坚强的人物?是不是由于加尔文教徒,不理会他们所作所为无法改变其最后命运,只着重他们是上帝的选民这一点而获得的力量?就加尔文本人而言,他就相信自己是由上帝挑选出来的。就因为相信这一点,也许就是他虽发现预定论的“可怕”,而仍心安理得,乃至“产生感恩图报”心理的原因。自以为是上帝选民的人,当其想到获救的是极少数、沉沦的是大多数,而自己是属于获救的一群时,其所产生的快乐和安慰是可想而知的。基于“我是上帝选民”一念,勇气油然而生。犹太民族历经艰险,仍能绵延于世,即是基于此念。事实上,加尔文教派的上帝选民说,与犹太民族的上帝选民说是一脉相承的。加尔文教义沿袭犹太,有如新教教义沿袭《旧约》。上帝选民说,是法国新教徒忍受集体摧残集体屠杀、英国清教徒甘愿离乡背井冒险前往新大陆的精神上的支撑。一个皈依新教的罪犯,当其确信自己是上帝之选民时,其从新向善之念,无疑会终生不渝。上帝选民说经加尔文赋予一种“遗传性”。于是其迷人效果更提高到最大限度。他说,无论贫与富,只要他被上帝拣选,其子孙也必被上帝拣选。个人一旦相信被拣选,不但自己,而其子子孙孙都可同升天国。而所谓相信,代价既很低廉,手续又很简单,就是把自己完全交给上帝。
加尔文信徒实在需要这种安慰。因为照加尔文沿袭的中世纪观点,现世是不幸的。对有些人主张“最好是不生,其次是速死;生,不足为之喜,死,不足为之悲”的观念,加尔文的指责仅有一点,就是他们忽略了基督的存在。他认为,对不幸的现世,唯有想到一件事情才可忍耐,那就是,充满幸福的来世希望。“当你有了天国便是故乡的想法,那尘世便不足留恋了,因为尘世变成了异乡。当你有了离开尘世便是进入永生之门的想法,那尘世不足留恋了,因为尘世便变成了墓地。”加尔文的生花之笔,对悲惨的地狱,只是轻轻带过,他注意刻画的,是那可爱的天国。他认为,虔诚的信徒,上帝的选民,应忍受尘世间的一切痛苦,“因为他们应这样想,未来必有一天,主会把他忠实的仆人接到天上。在那充满和平的国度里,主会为他们拭去眼中的泪珠,披上轻快的衣裳,戴上荣耀的冠冕,高高兴兴接待他们,并把他们高举起来……和主永享幸福”。对世界上所有贫苦无依的人而言,加尔文描绘的天国的确充满了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