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逝世后一年,新教在德国碰到了一场大灾难。1545年,查理五世在新教部队的协助下,逼迫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签订克里皮(Crépy)城下之盟。苏里曼与波斯作战,5年中暂时无法西顾。教皇保罗三世于是对查理说,如“你以全副兵力,转而消灭‘异端’——新教,则我给你110万金币、1.2万步兵及500匹马”。查理本来就有“粉碎新教,利用统一的天主教以巩固其统治”的想法,于是就动心了。事实上,在德国,由于新教诸侯的妄自尊大,他们和他事事都要讲条件的情况下,他哪里像个真正的皇帝?在他的心目中,新教根本不成什么教。路德与其他天主教神学家的争辩,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新教使他感到讨厌的有下列几点:第一,为诸侯结盟提供了反抗他的理论;第二,形成决定下届选举神圣罗马皇帝的政治势力;第三,有些新教徒对他极不恭敬——有用小册子或漫画讽刺他的,有用言语侮骂他的,很多传教士甚至说他是“撒旦之子”。以上各点,过去由于形势所迫,只好忍气吞声。但现在是他翻本的时候了。为了巩固统治,为了集中意志和力量,他决定不惜一战。
1546年5月,查理一面对西班牙、意大利、德国及苏格兰中受他统率的部队下动员令,一面把他的心腹干将阿尔瓦公爵召到身边。他在雷根斯堡召开诸侯大会。会中新教诸侯的代表问他动员部队目的何在时,他的答复是,他想使德国恢复帝国声威。在这次会议中,他赢得了阿尔伯丁萨克林摩勒科斯公爵的支持,他是德国军事领袖中最年轻、最能干、最富野心者。富格尔家族答应财政上支援。教皇颁下敕令,在这次圣战中,凡协助皇帝者有赏,凡反抗皇帝者逐出教会。查理首先拿来开刀的是恩斯特丁萨克森的约翰公爵及胡斯的菲利普。他下令削去他们的爵位。他宣称要没收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为了分散反对者的阵营,他伪称,凡属其他新教徒地区,他都一概不加干涉。他令其弟斐迪南对波希米亚地区做出同样保证。为了使摩勒科斯不动,他答应将来让他取代约翰做萨克森选帝侯。其余,如科伦和勃兰登堡的选帝侯、巴拉丁挪领地伯爵及新教的纽伦堡领袖,一面心存观望,一面心怀恐惧,纷纷表示中立。至于萨克森的约翰、胡斯的菲利普、安哈尔特的诸侯及奥格斯堡、斯特拉斯堡与各城市,由于充分了解查理不但要消灭他们的宗教,而且要吞并其土地与人民,于是决定拼死一战。他们全力动员,最后集结了5.7万兵马。为了先发制人,约翰与菲利普率兵南下求战。但他们一离开国境,斐迪南和摩勒科斯即率兵直捣约翰后方。约翰回兵自救,战事于是爆发。战事开始之际,约翰颇为得手。但不幸中途发生了两件事:第一,菲利普部队因饷项缺乏而自溃;第二,同盟各城市受查理收买而引策自去。两件事相继发生,使他几乎一蹶不振。在危急中,想不到传来一个好消息,教皇把他的人马从查理身边撤走了。原来保罗三世现在忽然想到,如果让查理获胜,如果消灭了所有足以和查理制衡的新教诸侯,查理便会变得非常强大。一个雄视南北的大帝国,对教廷是不利的。因为这个大帝国的进一步发展,第一,必然蚕食教廷所属各国;第二,必不服从教廷管制。1547年1月,教廷部队的忽然撤走,导致了约翰在萨克森的胜利。据说,保罗三世听到约翰胜利非常得意。
查理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于是亲自督师向北。1547年4月24日,两军相遇于梅森的米尔堡。一仗下来,约翰全军覆没,自己成为俘虏。斐迪南主张将约翰处死,但查理对维滕堡的守军说,如果他们开城投降,则他可留约翰一命。结果维滕堡降了,约翰被判监禁终身。维滕堡,德国新教的发源地,自此落入天主教徒之手。市镇易手之日,路德已在堡垒大教堂里安息。此时,菲利普拥有少数残兵做困兽挣扎。萨克森的摩勒科斯和勃兰登堡的约阿西姆对他保证安全,劝他投降。菲利普降了,查理并未立即释放他,而是判处菲利普徒刑15年。查理大获全胜,此时和他争雄的人没有了。亨利八世死于同年1月28日,弗朗索瓦一世死于同年3月31日。神圣罗马帝国自查理曼以来,自此国势发展到最高峰。
可惜好景不长。1547年9月,德国诸侯集会于奥格斯堡向查理挑战。他们不承认他的独裁政府。保罗三世这时火上加油,指控查理为谋杀法尔内塞(Pierluigi Farnese)——教皇私生子——的凶手。巴伐利亚由于从来站在教皇一边,因此也树起反抗帝国的大旗,1548年,很多新教诸侯联合强迫查理承认教职婚姻、两种拜领圣餐式及发还所夺新教教产。由于形势所迫,查理一一承认了。这种承认,在他本属权宜之计,但这样一来,惹恼了教皇和天主教徒。教皇指责他越权,天主教徒则指责他恢复天主教信仰是假、扩张帝国领土是真。现在在维滕堡身为萨克森选帝侯的摩勒科斯发现,如果他再跟着查理走,他便非常危险,因为他统治的人民大多数是新教徒。他对查理还有一点不满,就是查理忽视了他对菲利普招降时所做的保证。善于见风转舵的摩勒科斯,于是秘密签署了一项新教徒诸侯于1552年1月所订的《尚博尔条约》(Treaty of Chambord)。依据该约,法国亨利二世答应,如果他们起兵,他愿协助他们把查理逐出德国。查理在因斯布鲁克宣布解散部队、准备大做其太平皇帝梦时,亨利南下了。亨利侵入洛林,连下梅斯、图尔及凡尔登。查理向摩勒科斯求救。摩勒科斯会合其他新教诸侯,率兵3万北上。这3万兵快到罗马帝国城下时,查理才发现他们不是来救他,而是来为他送终的。查理一生以狡诈起家,这时看到无兵可用、无险可守,于是准备先用缓兵之计挡一阵,然后再图解围。他令斐迪南要求停战,目的是使摩勒科斯的部队暂勿北上。但摩勒科斯早已洞悉他的用意,于是一面善待斐迪南来使,一面挥兵进逼因斯布鲁克。1522年5月9日,查理发觉情势不妙,于是趁敌兵未入城前,带着少数随从连夜冒雨坐轿子出城,越布伦纳山隘(Brenner pass),直奔卡林西亚州(Carinthia)的菲拉赫(Villach)。称雄一时的欧洲霸主那天在阿尔卑斯山窝里差一点被冻死。
5月26日,摩勒科斯及其他新教诸侯以胜利者姿态,与斐迪南和少数天主教领袖相会于巴苏。几经折中,最后斐迪南代表查理签订了一项条约(1552年8月2日)。条约内载明:一、立即释放菲利普;二、新教军队解散;三、新协商会议未召开之前,新旧两教同时享有信仰自由;四、协商会议召开后,但若双方无法达成协议,新旧两教的信仰自由,即无限期延长。摩勒科斯虽以叛乱起家,后来表现却很不错。他处世颇有政治家风度,不久即因平阿尔布雷希特之乱——此乱曾使半个德国陷于无政府状态——悲壮殉国(1553年)。摩勒科斯殉国时,年仅30岁。
从此,查理放弃了他统治德国的念头,转而向西和法国算老账。为了解决新旧两教的争端,斐迪南又在奥格斯堡召开了一次协商会议。会议由1555年2月5日开到9月25日,由于斐迪南的耐心,该会给德国带来了半个世纪的和平。斐迪南发现,德国由于诸侯并立根深蒂固,因此想建立一个像法国以中央政府统治一切的国家,一时很难办到。在会中,天主教代表虽占多数,新教代表却有军事力量做后盾,奥古斯都继摩勒科斯为萨克森选帝侯,成为新教徒的有力支持。新教徒一直坚持1530年奥格斯堡会议通过的各项条款,天主教徒发现,如果他们不让步,便会重启战端。查理因为年迈,要求选帝侯推选他的儿子菲利普继承其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这项要求,不但新教徒反感,就是天主教徒也反感。因为菲利普有西班牙血统,大家都不愿接受他的统治。查理的要求还有一个障碍,就是斐迪南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也很感兴趣。不过,斐迪南清楚,假如他得不到新教徒的支持,要在选举中赢得这个宝座是没有希望的。
一方面有武力做后盾,一方面情势正向有利方向发展,于是新教徒漫天要价:第一,要求开放德国全境给他们传教;第二,要求新教地区禁止天主教传教;第三,要求永远持有现在及将来所没收的天主教财产。斐迪南与奥古斯都斟酌双方要求,于是制定了下列原则。这个原则,可精简为四个字,即“人随地信”(cuius regio eius religio)。为了便于维持和平秩序,每一个诸侯必须在天主教和路德教之间抉择其一。臣民必须接受其“所在地的宗教”,如认为所在地的宗教不合适,则可径往合适地方迁徙。新旧教双方都不佯称自己是宽容的。新教萌芽之际,曾提出一项原则:信仰的基础,在于个人的判断。这项原则,过去曾引起旧教的反对,现在即便新教领袖也已视如敝屣。另外,由于这项原则容易引起派系之争,派系对诸侯统治不便,新教诸侯多主张代之以教条权威。至于新教徒,现在也已完全接受查理和教皇“社会秩序的维持,与宗教信仰的统一密不可分”的观点。信仰基于判断的原则,对德国显然有害,因为它带来仇恨纷争。宗教改革到此阶段,其结果是好坏参半,就人们的心胸而言,显然比以前更褊狭,但诸侯对所谓“异端”的处置,则又已较前宽大——从前对异端是活活烧死,现在则仅给予驱逐出境的处分。各式各样的无谬论的分立,导致彼此的日渐衰微。
这次会议强调的是信仰自由,但事实上,自由的不是信仰而是诸侯。现在每一位诸侯,与英国的亨利八世一样,在其领域内已变为教会的最高领袖。他们有权指派绝对效忠于他们的人领导宗教。这就是“国家全能论”(Erastian principle)——主张国家可以支配宗教的一种学说的最好例证。 领导新教走向胜利的人,现在仍和过去一样,是诸侯而不是神学家。诸侯所获胜利的成果是丰硕的:在领土主权上,他们超越了皇帝;在宗教主权上,他们超越了教会。新教自始便是国家第一、宗教其次,不过这里所谓的国家,不是指整个德国而是指诸侯国。对于整个德国的统一而言,宗教改革对它不是助力而是障碍。斐迪南于1558年登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宝座,但他拥有的权力,甚至连查理最倒霉的时候都赶不上。从这个观点而言,我们可以这样说,神圣罗马帝国的寿终正寝,不是始于1806年,而是始于1555年。
德国各城市,像神圣罗马帝国一样,也因诸侯的胜利而日趋式微。从前,各城市形成的自治区,直辖于皇帝,诸侯不许干预。但现在,诸侯的权势已高过皇帝,因此他们要干预皇帝也没有办法。促使各城市的衰落,还有两个原因:第一,荷兰贸易的勃兴,使德国货物竞沿莱茵河而出北海;第二,威尼斯和地中海商业凋零,德国货物已不再由南方各城市转运。宗教改革在德国之所以能够成功,各城市在思想经济上贡献不小。但现在,各城市由于政治和经济地位相继低落,思想文化的活力也随之渐告微弱。
《奥格斯堡和约》奠定后5年,梅兰希顿才逝世。他对这种和平并未存多大奢望。梅兰希顿新教领导地位的奠定,一方面,固在代表新教和天主教协商;另一方面,则为其对于教义的贡献。他对路德的神学理论有许多重要的改进。他完全扬弃了预定论和圣肉实存论。在获救方面,他一方面同意路德的善行不足恃,但他不完全忽视善行。梅兰希顿的这些见解,其后在新教中曾引起“菲利普派”——梅兰希顿及其信徒——与“路德正统派”——以耶拿为首的一群新教徒——之争。后者指梅兰希顿为“叛逆”、为“撒旦的奴隶”,前者则指后者为“偶像崇拜者”、为“笨蛋”。这种争执愈演愈烈,双方有时还运用影响力,令政府以对待异端方式对待对方。卷入这项争端的教授,不少受到排挤或监禁。梅兰希顿虽同意路德维持农奴制度及标榜王权神圣主张,但他认为新教运动与其和诸侯携手,不如和自由城市如苏黎世、斯特拉斯堡、纽伦堡、日内瓦等地的贵族结盟。在最足以显示梅兰希顿个性的谈话中,他的态度极似伊拉斯谟一派,他说:“我希望我们把论点限于谈《福音书》,谈人类弱点,谈神的恩赐,谈宗教组织,谈真实信仰。给人们保证,并定下正当行为的规矩,这不就是基督教义的本质吗?其余的只是烦琐的学究争论和派系的争执。”死亡来临时,他把它当作一种从“神学家的愤激”和“这个诡辩时代的残忍”中的解放而表欢迎。像梅兰希顿这样一个天生适合做学问、友善而又爱好和平的人,历史错派了他去当革命战争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