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滕堡之狮(1536—1546)-宗教战争

时间:2024-06-18 02:44:04关键词:宗教战争

路德晚年甚少直接参加和平会议。这时新教徒的领导者,与其说是神学家不如说是诸侯。因为,大家对财产与权力远比对教义与仪式关切。不妥协是路德的天性,但他现在老了,笔杆之外的武器都不能胜任。一位教皇特使1535年笔下的路德,仍然幽默而精力充沛。(他一见面就问我:“你在意大利最近有没有听到这个报告,说我是个德国酒鬼?”)路德中年后发胖,胖给他带来很多疾病:消化不良、失眠、头晕眼花、疝气、膀胱结石、耳溃疡、烂疮、痛风、风湿、坐骨神经痛、心悸亢进。为了止痛和容易入睡,他经常喝酒。医生开的药他每种都留有样品。他经常祷告,可是缺乏耐心。他的疾病与日俱增。1537年,他认为膀胱结石会要他的命。在痛苦煎熬中,他说:“如痛苦再这样延长下去,我会发疯,会对你的仁慈失去信仰。”他的脾气坏透了,左右的人都不敢见他。一位信徒哭丧着脸说:“凡见他的人,没有不挨骂的。他脾气发起来,不管有没有人在,当面就是一顿。”脾气温驯如梅兰希顿,在这种经常辱骂之下,也很感到受不了。奥科兰帕迪乌斯、加尔文及其他“异端”,在路德口中更是“魔鬼化身的、魔鬼浸透的、魔鬼支使的、坏心肝的、专门撒谎的坏蛋”。

撰写《论会议与教会》(“On the Councils and the Churches”)一文时,路德已经尽量抑制自己(1539年)。他把教皇每次答应而又延期召开的协商会议,比之为以诱饵来和饿得发慌的动物开玩笑。在检讨历届会议后,他指出,这些希望解决宗教争端的会议,大半都是皇帝——特指查理——召开并主持的。他说,他不相信教皇有召开这类会议的诚意。但他又说,假定要新教徒参加教皇召开的这类会议,“我们首先得要求严惩罗马暴君(意指教皇),同时把他的教令烧个一干二净。”

路德晚年发表的政见令人联想起一句谚语:人过六十,沉默是金。路德在政治方面一向非常保守,即使在鼓吹社会革命时亦然。在宗教改革方面,他反对的与其说是理论,毋宁说是措施。开始,他反对赎罪卷代价高昂,慢慢才表示反对教廷统治。但终其一生,他始终接受正统基督教义最难令人接受的三位一体、处女怀孕、赎罪、圣肉实在、地狱等理论。事实上,他对这些不但接受,而且还将某些理论搞得比以前更难令人理解。他轻视一般人。群众需要有力的统治,“这样才不至于使世界流于野蛮,和平流于空想,商业受到破坏……不流血可以实行统治,傻瓜才那样想……世界不是可以用念珠来统治的。”而施行念珠统治的政府失势时,以剑来统治的政府就会继之而起。基于上述观念,路德把历来宗教权威通通移转到国家身上。他为君权神授说辩护:“掌握世界之剑的手,不属于人而属于神。是神而不是人,负责转动或停止世界之轮。鞭打、杀头、战争,也是神在主宰。”路德在维持秩序方面高举国家,无异为霍布斯和黑格尔理论的先驱。

路德晚年,其保守远较一般诸侯为甚。他赞成强迫劳动;诸侯向农民抽重税,也认为理所当然。一位男爵因抽税过重而感到良心不安时,他却说,对于一般人而言,不加重他们的负担,他们便会因富有而感到骄傲。他曾引述《旧约》以支持奴隶制度。“牛、羊、奴隶,均为主人财产,他高兴便可以出卖。这是一种好制度,自古以来莫不视为当然。要不然,就没有人可以驱策和驯服这群奴性很深的人。”人人应固守上帝指派给他的工作和行业。“敬奉上帝,就是本本分分地站在岗位上,听候召唤。应该永远这样平凡、这样单纯。”在新教徒地区,上述观念一般都被视为金科玉律。

维滕堡之狮(1536—1546)-宗教战争

1539年,一位对新教素表忠心的诸侯,给路德带来很大的烦恼。这位诸侯就是尚武、多情、诚实的胡斯的菲利普。菲利普的妻子,萨伏依的克丽丝汀,是一位忠心、多产,却其貌不扬的女人。菲利普在治疗梅毒期间,遇见了一位萨勒的小姐玛格丽特,他们一见倾心,以至难分难舍。他想和克丽丝汀离婚,可是找不出适当的理由,但不离婚,他又丢不下玛格丽特。两人热情如火,最后竟做出了不可告人之事。一段时间之后,菲利普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想依正当途径解决此事。他向路德建议,新教教义既然不少来自《旧约》,为什么不采纳《旧约》允许的一种风俗,人们可以重婚?重婚,按当时的法律,应予处死。毕竟,比起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一再更换女人,他不是庄重些吗?比起处死发妻的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他不是更有人性吗?菲利普非常渴望他与玛格丽特的结合,能获宗教上的认可,因此曾作下列暗示:如果维滕堡的神学家不能在《圣经》上给他找出根据,他可能投向神圣罗马皇帝,甚至罗马教皇及其他阵营。路德的答复已胸有成竹,事实上,在《巴比伦之囚》,他是赞成以重婚代替离婚的;过去他曾建议,重婚是亨利八世解决难题的最好方法;再说,在这方面,这也是一般16世纪神学家的意见。对这桩事梅兰希顿却持异议。最后,梅兰希顿虽勉强同意路德之意,答应让菲利普与玛格丽特结合,但他的条件是不公开。克丽丝汀也同意这么做,不过她的条件是,菲利普“应较以前对她更尽其做丈夫的义务”。1540年3月4日,菲利普与玛格丽特在梅兰希顿与布塞尔的主持下,“正式”而“秘密”地举行婚礼。菲利普为了感激路德,曾送了一车酒给他。但结婚消息传开后,路德却否认他曾予以同意。“秘密,可,”他说,“但秘密而在教堂公开,则不可。”这一来,梅兰希顿伤透了脑筋,又羞又怒,于是开始绝食。好说歹说,最后,路德以把他驱逐出教威胁,他才开始吃东西。路德曾说,梅兰希顿对这桩丑闻“非常伤心,我倒无所谓,因为,我是著名的撒克逊的老脸皮和粗野的农夫,我们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大部分新教徒都丑闻缠身,这一来天主教徒又有的说了。不过,为这桩事指责新教的人,却忘记了一桩事,即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曾认可亨利八世的重婚。为了这桩事,奥地利的斐迪南说他本来对新教有些好感,现在却深恶痛绝了。查理五世,这次未将菲利普置之于法的代价是,菲利普在以后一切政治措施中,应无条件支持他。

路德一天比一天接近坟墓时,其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来得火暴。1545年,他以无比丑恶的言词,攻击茨温利教派中的“圣餐形式论者”。这使梅兰希顿感到非常遗憾,因为这无异加深了南北地区新教的裂痕。选帝侯约翰一次问他为什么不参加教皇召开的协商会议,他立即写了一篇题名《反魔鬼创建的罗马教廷》(“Against the Papacy at Rome Founded by the Devil”)的文章(1545年),把罗马教皇骂得狗血喷头。这篇文章用语之恶毒,除克拉纳赫外,几乎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惊坏了。为什么说克拉纳赫没有被惊坏?因为他曾应邀为这篇文章作插画。插画以木刻成,也极尽讽刺之能事。一幅画的是教皇骑着一头猪,正向一堆粪便做食前祷告。一幅画的是教皇和三位红衣主教戴着脚镣手铐,正走向断头台。最滑稽的是首页插画,画上的教皇头顶一只垃圾桶,装模作样地被一群魔鬼拥上宝座。“魔鬼”一词,充满全文。教皇有时被称为“老魔头”,有时被称为“罗马阴阳人”,有时被称为“老屁精”。提到红衣主教时,路德说,他们全是“魔鬼的遗孽……无知的笨驴……世人应该咒骂他们,让他们被雷打,被火烧,患瘟病,患梅毒,患癫痫,患坏血病,患麻风病,患痈疔,患种种无法医治的恶疮毒症”。他将神圣罗马帝国的成立是出于教皇的善意一点点加以否定,他认为,今天已到帝国兼并教皇领土的时候:

动手吧,皇帝、君主、诸侯、领主及一切有权采取行动的人。动手吧,上帝会为你的行动赐福于你。首先当从罗马教皇的手里,将罗马纳、乌尔比诺、博洛尼亚及所有的一切抢过来。因为,他能拥有这些,全是出于谎言及运用一切卑劣手段。这些本来是属于皇帝的东西。由于他运用偶像及其他不正当的方法偷了来,所以大家不知道。自从这些东西落在他的手里,他便据以自大,用以作恶……现在,由于他占有了这些东西,已有数不清的人受他引诱坠入地狱之火……因此,先夺去他——教皇、红衣主教,及所有跟从他们的一群狗男女——的一切,然后,从颈后拔出他们的舌头,把他们一起牵上绞刑台。这样做,可说是千该万该的。

路德在写这类东西时,也许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昏聩了。岁月、食物、酒精,不但侵蚀着他的内脏,而且侵蚀着他的头脑。最后几年中,路德简直胖得不得了,脸上、颈上的肥肉,成堆成堆往下挂。早年的路德犹如生龙活虎,他常常说:“如果停下来,我就会生病。”但是现在,他成天在叫疲倦。1546年1月17日,他描写自己:“老了,朽了,笨手笨脚,腰酸背痛,手脚冰凉,唯一幸运的是,眼睛还看得见。”“我见世界生厌,”他说,“世界见我也生厌。”萨克森选帝侯妃多瓦格尔(Dowager)对他说:“希望你再活40年。”他的答复是:“啊,夫人,我宁可放弃上天堂的机会,也不想多活40年。”“我一直向主祷告,请他立刻召我。我说,主啊,请你立刻降下你的旨意,请对我即作最后审判。我已经伸直脖颈,就等待你最后一声雷响,我实在需要安息。”一直到临死之前,他还是常常看见魔鬼。有时,他甚至对他的教会失去信心。“对我过去的胡言乱语,魔鬼常来惩罚我。他们常给我罪受,使我痛苦。”“诚心侍奉上帝的人已越来越少。”教派林立摩擦不已,“梅兰希顿死后,新教将面临末日。”不过,最后他的勇气又来了,他说:“我曾利用基督攻击教皇,这对于我来说,等于自找麻烦。以后不再做这类傻事了。我何必站在门柱与门之间饱受双方排挤?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功过一任基督评断。”

然而路德毕竟是路德,基于坚强的个性,他说:“我现已名满天堂、人间和地狱。”他对以“待罪之身”,接受上帝恩宠和弘扬基督福音,自认为是一种异教。他对他那“傲视教皇、皇帝、君王、诸侯及其他权势”的作风,及赢得“真理博士”(doctor of truth)的荣衔,感到非常自豪。“关于我的一点小小成就,公正的目击者一定会说:‘不可小看它,那是出自上帝和福音见证者马丁·路德博士之手。’”显然,他自信在上帝面前他是受欢迎的。

1546年1月,他冒着严寒到艾斯勒奔——他的降生地,调停一项争端。到达那里时,他写了一封很亲切的信给他的太太。信末所写时间为2月1日:

愿基督赐你平安快乐,并送上一片微薄但老而弥笃的爱心。亲爱的凯蒂,在赴艾斯勒奔途中,我感到非常衰弱,但这不能怨谁……冷风从后面吹来,经过我的帽子,经过我的头顶,我感到我的脑子已给它冻成冰块——这样对眼花也许有好处。但现在,谢天谢地,我已没有任何一点感到不适。若非自惭形秽,见到漂亮小姐我还会动心哩。……愿上帝祝福你。

2月17日,吃东西时他胃口还很好,但第二天一早便大喊胃痛。一病体力便急剧衰颓,在床边看视他的亲友,都感到情形不妙。其中一位问他:“你现在还坚决相信基督和你所讲的一切道理吗?”他答:“当然!”这句话一说完,即中风不语。再几分钟,便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为1546年2月18日。尸体运回维滕堡,葬于城堡大教堂。29年前他那轰动一世的《论题》(Theses),就是贴在这座教堂门上的。

在历史上,这20多年是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路德就是这个时代的发言人。他有许多缺点。他对天主教文化广被北欧史实方面欠缺认识;他对人类心灵在象征性神话方面有着安慰的需要欠缺了解;他对处理新旧教与新教各宗派争端方面欠缺技巧。他把他的信徒自教皇的无谬论中解放出来,却又将他们引入《圣经》的无谬论。教皇是人,《圣经》是书,人书相较,书更较少适应性。对中世纪宗教,他接受了冷酷无情的教条,却抛弃了优美的艺术和神话。他为德国人创立的基督教,并不比他们原来所信的为佳。因为这个教,除使人虔诚一点外,并不能使人获得快乐与安慰。他比宗教法庭更不宽容,说的比做的更刻薄。他骂人完全不留余地,写谩骂文章更是无人能敌。他在德国神学上撒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些种子甚至在他死后百年仍无法完全除尽。

然而路德的成功,正因为他有这些缺点。他是一位天生的战士。时代欢迎战士。他攻击的目标,不用武力似乎无法达成。路德一生都在战斗——和罪恶感战斗,和魔鬼战斗,和教皇战斗,和皇帝战斗,和茨温利战斗,甚至和那些希望他将剧烈改革变为温和抗议的朋友战斗。面对根深蒂固的权势和堆积如山的困艰,另外换一个人,势将一筹莫展。事实上,任何一个哲学修养稍深、较富科学头脑及对敌崇尚宽厚的人,决不敢冒这种天下之大不韪。路德挑战举世震惊。若非他那种近于盲目的果决,最后成功的希望显然不大。假定他的神学不是基于预定论而是基于理性与人性,如中世纪神话和奇迹所具有的,则绝不会如此动人。叫人祷告的不是证据,不是看得见的东西,而是希望,是恐怖。

事情很明白,路德的霹雳手段把阻碍欧洲心灵发展的东西——老一代的权威和传统粉碎了。如果我们用影响作为伟大的尺度——这种尺度较少主观成见,则路德实可跻身于哥白尼、伏尔泰、达尔文及其他对现代有卓越贡献者之林而无愧。近代史中常被人提及的人物,除莎士比亚和拿破仑外,就得数他。在哲学领域中,他的影响虽然是缓慢的、间接的,却是确定的,主张忠诚的康德,主张国家主义的费希特,主张意志说的叔本华,主张个人服从国家的黑格尔,都曾深受其影响。在德国语言方面,他言论著作的影响极普遍而深入。在德国人中,其言论著作被人引述之多,路德可称空前绝后。和卡尔斯塔特一样,路德对西方道德生活和规章制度的影响是很大的,他打破了圣职人员的独身制度,他给被修道院的禁欲主义、懒散作风或虔诚恭顺扭曲的生活注入了活力。路德的影响,以其本土为中心,越向外势力越弱。受他影响最大的是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其次为法国。至于苏格兰、英格兰和美国,便不能与加尔文相提并论。可是在德国,便是唯他独尊。历来德国出过不少思想家和作家,但谈到对德国人心灵个性的影响,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他。在德国历史上,路德可谓独步千古。德国人全心全意喜欢他,因为他比所有德国人都更像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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