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要叙述孕育宗教改革之经济、政治、宗教、道德及知识等条件后,我们尚需指出历史上的一大奇迹:即在德国,有个人于不知不觉中,汇集了这些影响,而形成足以转变此一大陆的反叛。在此,我们无须对这位英雄所扮演的角色过分夸大;假如路德继续顺从教会的权威,改革的力量也将找到另一个系统。然而我们所见的这位粗鲁的修士,于危殆震撼之中,竟敢坚决地站出而与全欧根深蒂固的制度和最神圣的习俗相对抗,令人热血沸腾,同时也再度指出人类从泥土所塑成或从猿猴演变而来的距离。
路德,作为那个时代的高昂之声、德国历史上的奇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1526年,路德43岁,在克拉纳赫笔下,他是一个刚刚发福,严肃中略带少许幽默感,有黑而卷曲的头发、狮鼻、深色而明亮的眸子——与他为敌的人说,里面闪耀着魔鬼之光——的中年人。坦率的性格使他不适于从事外交工作。1532年的画像也是出自克拉纳赫之手,显示路德有宽阔、丰满的面庞,肥胖,快乐。事实上,自1524年起,路德已脱下僧衣穿上便服,有时是教师的外袍,有时是普通的夹克和裤子。路德在穿着上很不讲究,他太太抱怨说,一次他的裤子破了,他竟从孩子的裤子上剪下一块布去打补丁!
他是糊里糊涂结婚的。他同意圣保罗的看法,结婚只比跳火坑强一点,性的欲望和饮食一样,是自然的需求。对于性关系,他的观念是中世纪的:性交,即使夫妻之间,也是一种罪过,不过,“上帝遮掩这个罪恶”。女性抱独身主义,他斥为违反神意,因为神要人类繁衍绵延。假如“一位教士……不能坚贞地过独身生活的话,让他讨房媳妇。这是上帝为人类所制的万灵膏药”。他觉得人类的繁殖方式有点可笑,至少回忆起来时是如此,而且建议:“假定上帝在这方面征询我的意见,我将劝他以泥土塑造人类,就像亚当那样,来延续种族的繁衍。”对于女性,他持的是传统德国人的看法:妇女除了生孩子、下厨房及祷告外,最好不要过问别的。“妇女离开家,就会一文不值。”“妇女为生儿育女疲惫而死,那并没什么,只要她们生育,让她们死,她们就为此而生存。”妻子对丈夫应敬爱、应服从,因为他是她的恩主。家是妇女的天地,在这里她可发挥其特长:教育子女。母亲的一根手指头胜于父亲的两个拳头。夫妻之间“应该不分彼此”,家庭财产应该共管共用。
对知识妇女,路德和一般男性一样反感。“我希望,”在提到太太时他说,“她在开口之前,先念一遍祝祷文。”尽管如此,他对公开嘲笑妇女者,却不表赞同。“对妇女的缺点,最好是私底下告诉她。告诉时,语气应十分温和……因为女人是弱者。”路德对性和婚姻的意见,尽管坦白得近于粗俗,他并非毫无审美观念。“头发是女性的装饰品。过去的女孩子,除居丧外,大都松散着头发。在我看来,女孩子让头发向后披拂最好看。”(这也许就是他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较为温和的缘故,因为这位教皇曾表示,他极倾倒于朱利阿·法尔内塞松软的秀发。)
显然,路德结婚并非基于生理上的需要。一次他幽默地说,他之所以结婚,是为了让他父亲高兴并气气魔鬼和教皇。他结婚也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由于他的建议,不少修女离开修道院。他为她们征求对象。最后,只有一个剩下,即出身名门、性情淑婉的凯瑟琳。凯瑟琳不易动情,她一度对维滕堡的年轻贵族学生有意,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仍是独处。凯瑟琳进入家庭服务中心时,路德曾介绍一位叫格拉茨的医生给她。但她说,对这位医生她不考虑,但赫尔·亚姆斯多尔夫(Herr Amsdorf)或路德向她求婚,她也许不会拒绝。当时,路德42岁,凯瑟琳26岁,年龄差距如此大,曾使他犹豫不决。最后,由于其父抱孙心切,他才下定决心。1525年6月27日,一个还俗修士,一个还俗修女缔结良缘。
选帝侯把奥古斯丁修道院赐给路德居住,并把其年薪提高到300基尔德;其后,更提高到400,然后是500。路德买了一个农庄,交给凯瑟琳经营。凯瑟琳非常喜爱那个农庄。她替他生了6个孩子,悉心照顾他们,照顾所有马丁家的必需品,还有一个家庭酿造所,一个鱼池,一个菜圃,一群鸡和猪。路德戏称凯瑟琳为“我的丈夫凯蒂”,这意味着当路德在生理上有愧夫职时,她有办法使他就范。路德并不好伺候,他有时会大发脾气,有时会胡乱花钱。路德生性慷慨,对钱满不在乎。他的著述,出版家视为金矿,他却不太关心。从路德写给凯瑟琳的信件或写给别人信件提及凯瑟琳之处观之,他们夫妇感情极笃。他从小就喜欢这样说:“一个虔诚、敬神、亲切、顾家的妻子,是上帝给人最大的恩赐。”
路德是一位好爸爸,基于本能,他将严厉与慈祥配合得很恰当。“假定必须责打,别忘了让蜜饯陪伴着教鞭。”他为孩子们作曲,弹着维忽拉和他们一起唱。路德写给其子的书信,是德国文学的瑰宝。路德十分刚强,凭着这份刚强,使他在战场上能面对皇帝,但当其14岁的爱女马格达莱娜(Magdalena)去世时,他这份刚强的精神几乎完全粉碎。“上帝,”他说,“在千年以来,对任何主教都没有给过这么大的恩赐,然而他竟给了我——让她做我的女儿。”女儿病危时,他日夜祈祷。“这是我深爱的,可是,亲爱的上帝,如果你要带她走,我只有听你的安排。”他对女儿说:“亲爱的莱娜,我的小女儿,你愿意留在爸爸的身边,还是愿意追随天上之父?”“爸爸,”女儿说,“关于这一点我能说什么?让我们静候天父的安排吧。”她死后,路德悲痛异常。安葬时,他像她活着一样和她说话:“亲爱的女儿,你将如星辰一般升到天上照耀四方。”他对别人说:“说来奇怪,我亲身体会到,她现在虽然安详、宁静,但异常忧郁!”
有了6个孩子,他还不满足,又将11个无依无靠的侄儿侄女带进他那拥有众多房间的修道院家里,和他们一起用餐,毫不厌倦地和他们交谈。凯瑟琳因为他们独占了他而感到悲伤。路德的桌边言谈,某些小孩曾经做了未经证实的笔记。现在流传下来的6596条教训,其分量、睿智和学识足可与鲍斯威尔(Boswell)所辑的《约翰逊》(Johnson)和拿破仑语录媲美。评论路德时,我们应记得这类《桌边细语》(Tischreden)不是他编的,是有人偷偷记录下来发表的。在这里,较之神学战场上论战的路德更通情达理的,是在家中的路德,是他自己。
首先我们可以看出,路德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墨水池。他一面著述,一面生活。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愤恨路德享受凯瑟琳所能供应的佳肴、啤酒及所有的舒适。路德在这些细节上可能会更谨慎地保持缄默,不过,缄默,就清教徒而言说得通,就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人和宗教改革的德国人而言则说不通;即使审慎如伊拉斯谟,其关于生理方面的言论,也坦率得令我们吃惊。路德暴食,却能以长期的绝食来惩罚自己;他暴饮,却深悔喝酒为一种国家罪恶。但啤酒之于德国人是生活中的水,正如同葡萄酒之于意大利和法兰西人一样。在那个疏忽的时代,确实可能是有害的。路德虽嗜酒,我们却没有听说他曾酩酊大醉。“上帝既能宽恕我连续20年以弥撒来虐待他,想必也能容忍我偶尔好好地喝一顿来荣耀他。”
路德的缺点显而易见。他经常谦卑地表现着骄傲;反对独断,自己却独断;过度的热诚,却对其敌手毫不留情;讥嘲迷信,却固执迷信;公开指责不宽容,自己却极不宽容——这不是一致的典范,而不过是一个和生活一样充满矛盾且为战争的火药烧焦的男人。“对我的对手,我从不迟疑去咬他,”他坦承,“假如不咬,讥讽有何好处呢?”他把教皇的敕令当粪便。他把教皇视为“撒旦的母猪”或助手和伪基督。提到主教,他说他们是“虫豸的幼虫”、没信心的伪君子、无知的猿猴。对祭司的命令,他说那无异把人当作“《启示录》中野兽的符号”。他说,修士是比绞刑吏、谋杀犯还坏的坏蛋;他们中最好的,也不过是“上帝所穿皮毛外衣上的一群跳蚤”。我们可以猜测出他的听众是多么欣赏这个热闹:“人体结构中,未受教皇管制的唯一部分那就是后部的末梢。”“可惜莱茵河不够大,”针对天主教的教士,他写道,“不足以溺死所有这一帮可恶的罗马横征暴敛者……红衣主教、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院长。”假如这些坏蛋不给水淹死,那么,“请求上帝在他们身上降下烧毁索多玛和蛾摩拉(Gomorrha)的火雨和硫黄”。这不禁令人想起罗马皇帝朱里安的批评:“没有比一个怒火填膺的神学家更野蛮的野兽了。”但路德就像克莱夫(Clive)一样,惊异于自己的温和:
不少人认为,我对教皇制度未免攻击得太凶。相反,我埋怨自己太和善了。我但愿我能嘘出闪电打击教皇和教皇制度,并且每股风都是霹雳。我将诅咒和责骂这些无赖,直到我进入坟墓之时。他们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好字眼儿……因为离开诅咒,我便不能祈祷。每当我说“神圣主的名”,我必须加上“让罗马天主教徒的名字受到诅咒、谴责和蔑视”。每当我说“愿主的国降临”,我一定不得不加上“教皇制度必受诅咒、谴责和摧毁”。真的,我从不间断地每天在嘴上和心里这样祈祷……没有比愤怒所得的灵感更能提高我的工作效率。我愤怒时,我的写作、祷告和布道会更精彩,因为那时,我的整个精气神复苏,我的悟性变得敏锐。
这种夸张的激愤也许是当时的时代风格。“在这方面,”博学的加斯奎特(Gasquet)红衣主教承认,“某些天主教传教士和小册子作家,并不亚于路德。”咒骂为聪明的雄辩家所期望、为他们的听众所喜爱。文雅有时反而会被人视为怯懦。路德的太太责备他——“亲爱的丈夫,你太粗鲁了。”——他的答复是:“砍小树枝,用切面包的小刀就可以了,但砍一棵橡树,不用斧头怎么行?”一个温和的回答能够化解暴怒,却无法瓦解教皇的制度。一个尽量使用高尚的言语的柔和的人,将会从如此拼命的战斗中退缩。它使教皇开除他的教籍并让皇帝禁令脱了一层厚厚的皮——较之伊拉斯谟为厚。
路德的成就植根于他坚强的意志,由此产生他的自信、武断、勇气和不宽容。不过,路德也有某些和善的美德。进入中年后,他极度好交际,令人愉快,对于所有需要慰藉或帮助的人,他是力量的支柱。他不摆架子,不修边幅,从没有忘记他是一位农家子弟。他不赞成将他的作品印成专集,恳求他的读者代之以《圣经》。他的门徒在新组成的教会上建议冠上他的名字时,他立即表示坚决反对。他讲道时,他将言词变换为听众的用语,使其在理解力的范围内。他的幽默极富田园风味——粗俗、欢噪,大有拉伯雷的情调。“我的敌人调查我的一举一动,”他抱怨说,“我在维滕堡放个屁,他们在罗马立刻就会闻到。”“妇女之所以要戴面纱,是为了天使;我之所以穿裤子,是为了小姐。”说出这些话的同一个人喜好音乐,他所作的圣歌,有的如清流曲涧,有的如雷霆风雨,又把它们谱成罗马教会使用过的多音旋律,而神学上的偏见也得以暂时平息。“我决不为任何事情放弃我那卑微的音乐天赋,无论多么伟大的事……我坚决认为……音乐仅次于神学,在一切其他的艺术中,是无可比拟的。除神学外,唯有它能够使我们内心感到宁静愉悦。”
路德的神学使他趋向于温和的伦理,因为他以为:一个人不能因善行获救,获救之道,在于信仰基督的赎罪;信仰如能维持于不坠,即使有罪也可以获救。偶然的小过失,在路德看来,对走在直而窄道上的我们,反而有振奋的作用。由于看厌了梅兰希顿为了非神圣的小过失竟终日惶惶,把自己折磨得消瘦憔悴的样子,路德以其活泼的幽默告诉他:“人难免犯罪,上帝能赦免的只是一个诚实的犯罪者。”但他蔑视那些无精打采的曲解者。不过,假定我们就此偶然的玩笑而指责路德,那是荒谬的。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他不是清教徒。“我们挚爱的上帝意欲我们吃、喝和快乐。”“我处处寻找和接受快乐。感谢上帝,现在我们了解只要问心无愧我们便能快乐。”他容许他的信徒礼拜日宴会跳舞。他赞成娱乐,下得一手好棋,视玩牌为一种对未成熟的心智的无害消遣。关于跳舞,他发表了高见:“舞蹈是一种集体礼节训练。少年男女由舞蹈可以建立友谊;在这里,可以监视他们的交往,而且也能给予体面的会晤机会。他们的舞会,有时我也很想参加,不过我怕这些年轻人会因我的加入而少转了几圈。”某些新教传道者主张禁演戏剧,路德更宽容:“我们不能因戏剧里偶有粗俗和私通的情节,便叫基督徒完全不看戏;假如为了这样的理由,那么《圣经》也必须丢弃了。”一般说来,路德所持的生活观念,对一个认为“所有自然的意欲,要就是无神,要就是悖神”及和十人中有九人的灵魂为上帝命中注定、要进永恒的地狱的人来说,有其不寻常的健康和快乐。路德本人和他的神学比起来是和善的。
路德智力颇高,但太为少年时代的瘴气影响和为战争的流血所染,因而不能产生一套理性的哲学来。与他同时代的人一样,他相信小妖精、巫婆、恶魔,相信活蟾蜍可以治病,也相信“睡魔”专找出浴或熟睡中的少女,在惊吓中使她们成为母亲。他视星象学为荒诞不经,有时却使用星象学术语。他颂扬数学,认为是“依赖证明和确然无疑的证明”。他赞佩天文学对星群的大胆探究,但几乎和所有当时的人一样,不接受哥白尼的学说,因其和《圣经》抵触。他坚决主张,道理应该停留在宗教信仰规定的范围之内。
有一点他无疑是对的,他以为操纵历史的杠杆是情感而非思想。创造宗教的人是世界的推动者。哲学家代代以新的语法表达部分的极端无知,倨傲地谈整体。因此,伊拉斯谟推理时,路德则祈祷;伊拉斯谟向王侯乞惠时,路德则对着上帝说话——迫切地如同一个曾经在主的战役中艰辛奋斗而有权被应允的人,卑微地如同迷失在无限空间中的小孩。由于深信上帝站在他的一边,他直面不能克服的障碍,并获得胜利。“我承载全世界对我的恶意,皇帝、教皇及其扈从的怨恨。但是,在主的名义下,前进吧!”他有勇气公然反抗他的敌人,因为他没智力怀疑他的真理。他当他该当的角色,做他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