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各章匆匆描绘的欧洲史所属的两个世纪,仍属于传统所称的中古世纪——我们可概略地定义为介乎君士坦丁与哥伦布,即325年至1492年之间的欧洲生活。我们现在总结14世纪和15世纪欧洲的科学、教育与哲学之际,须提醒自己:当时理性的研究,必须在迷信、不容忍与恐惧的丛林之中,为自己生长所需的土壤与空气而战。在饥馑、瘟疫与战争中,在逃亡或分裂的教皇职位的一团混乱之下,男人和女人试图在玄秘的力量里为人类无法了解的灾难寻求一些解释、一些控制事物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及残酷现实的神秘超脱。理性的生活过早游动在巫术、魔法、降神术、手相术、骨相术、命理术、占卜术、灾异、预言、命定的星座、化学炼金、万灵药及动植物和矿物的玄秘力量这一环境里。这一切的神异,至今仍然未死,而其中的一项或其他项几乎都在赢得我们公开或秘密的效忠,但它们目前在欧洲的影响,已远落在中古的摇曳动荡之后。
人们研究星辰,不但用以导航、记载宗教节日,还用以预测社会的进程与个人的命运。气候与季节的广泛影响、潮汐与月球的关系、妇女的月经周期及农业之仰赖于天空的阴晴变化,似乎证实了星象学的说法,认为今日的天象,能预测明日的事物。这些预测都定期出版,送到广大而热衷的群众手里。王公们若未获得星象家的保证,断定星辰处在吉利的方位,便不敢从事活动、战斗或旅行、建筑。英国的亨利五世有自己的星盘以测绘天空,他的王后分娩时,自用天宫图为孩子算命。星象家在马赛厄斯·科菲努斯开明的宫廷里,与人文主义者一样受到欢迎。
人们相信,星辰受到天使的引导,空间则充满着来自天堂或地狱的渺不可见的精灵。恶魔到处潜伏,尤其藏在床里;有些人把“夜晚的损失”,有些妇女则把不得其时的怀孕,归因于这些恶魔的作祟。神学家也同意其说,认为这种阴间的姘妇真实不虚。轻信的个人在每一个转弯处,都会跨出感觉世界而进入魔术生命和权力的领域里。每个自然的事物都具有超自然的特质。魔术书刊成为当时“最畅销的书”之一。卡贺兹(Cahors)的主教在承认烧毁教皇约翰二十二世蜡像的举动,并希望其本人能像魔术书上所说的一样,在与肖像同样熬苦之后,最终能在木桩上受到折磨,鞭笞之后被活活烧死(1317年)。当时的人相信僧侣供奉的圣饼,若以针刺之,会流出耶稣的血。
炼丹家的名声已经衰退,但他们诚挚的寻求与诡诈的狡计,仍持续着。当皇室与教皇的敕令予以指斥之际,他们仍能说服一些国王,使其相信炼金术可以补充已经耗竭的宝藏;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民,也大口吞下保证能治疗一切病症而且绝非欺骗的“可饮黄金”(黄金为病人及医生用来治疗关节炎)。
医药科学步步与星象学、神学及巫医搏斗。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把疾病的预断,与病者出生或害病时所处的星座相提并论。大外科手术家吉·肖利亚克(Guy de Chauliac)写道(1363年):“如有人在月球坐落在金牛宫时颈部受伤,其病况将会危险。”最早的印刷文件之一是美因茨出版的一本日历(1462年),里面指明星象学上放血的最好时辰。各种传染病均广泛地归因于星辰的不幸联合。数以百万的基督徒,或许发觉医药的无效,转而趋向信仰的治疗。成千上万的人前往法国或英国国王那里,期以御手一碰而治愈淋巴腺结核病。这一习俗显然始自路易九世。后者的睿圣使人相信,他能产生奇迹。他的权力被认为已传给继承者,经过瓦卢瓦(Valois)的伊莎贝拉,即爱德华三世的母亲,传给了英国的统治者。更多的人朝拜治病的圣坛,将一些圣者转化为医者。圣维特斯小礼拜堂因而经常被霍乱患者造访,因为人们相信他是医治霍乱病的专家。卢森堡的皮埃尔——一位18岁时死于严苛的苦行的红衣主教——的坟墓,也成了朝拜的目标。在他死后15个月内,共有1964个痊愈案例,都归功于他的骨头具有的神效。当时庸医大行其道,但法律已开始制裁他们。1382年,以施用符咒假装已治愈疾病的克拉克(Roger Clerk),被判以尿壶悬挂于颈,骑马走过伦敦。
大部分欧洲人都相信巫术——人们控制邪恶的精灵并获得他们的帮助。那个黑暗时代在这方面较为开明,圣博尼费斯与里昂的圣阿戈巴尔德(Saint Agobard)均将巫术的信仰指斥为愚昧的罪恶。查理曼定之为死罪,凡被控以施行巫术者均行斩首。教皇格列高利七世禁止对巫师施以异端裁判,后者常被认为是招致暴风雨或瘟疫的原因。传教士一再强调地狱的存在与撒旦的诡诈,更使一般人相信,他自己或他的同伴之一与撒旦有联系;许多害病的心灵或沮丧的灵魂,都怀藏着召集这些恶魔以为己助的念头。一大群各色各样的人,包括教皇博尼费斯八世在内,都被控以施行巫术一罪。1315年,贵族昂盖朗·马里尼(Enguerrand de Marigny)因施行巫术被处绞;1317年,教皇约翰二十二世勒令处斩各种不明的人物,他们曾企图以召唤恶魔的帮助来谋弑教皇。他一再指斥巫师求助于恶魔,曾下令予以起诉,并拟定惩处之道;但这些敕令适被人们解释为肯定恶魔力量的存在与可供驱使这一观念。1320年后,施行巫术的起诉倍增,许多被告被吊死或火焚于柱。在法国,一般人认为查理六世是被魔法逼疯的。宫里另雇来两位答应恢复国王神志的巫师;当后者施法无效时,即被砍头(1397年)。1398年,巴黎大学神学院虽然发布了谴责巫术的28条条款,但也承认巫术偶尔有效。校长格尔森宣布,凡询问恶灵存在或活动者,均视为异端。
巫师崇拜撒旦为诸魔之宰,在晚间或“安息日”,他们打动撒旦以召唤属下诸魔,施行巫术。根据一般大众的信仰,那些通常为妇女的巫师,以这种恶魔崇拜为代价而获得超自然的力量。这样,他们便被认为能够凌驾自然法则,而给心目中的对象带来不幸或死亡。学者如伊拉斯谟、托马斯·莫尔均接受巫法的真实存在;科隆的一些教士则加以怀疑,但科隆大学予以肯定。大部分的教会人士宣称——外行的历史学家也有点同意——夜晚的秘密集会,是杂乱的性交与指引年轻人堕入淫荡之术的借口。姑且不论是由于疯狂的幻念,或为免于折磨,有许多巫师都声明承认所指控的这个或那个恶行。原因或许是:这些“巫师的子夜集会”是对沉重的基督教的一种延期偿付,并且也是对上帝的强敌撒旦一种半为游戏半为反叛的崇拜——只因上帝遣退如此多的乐趣,并把如此多的灵魂打入地狱;或这些秘密的仪式可能唤回并重新肯定异教的崇拜及大地、田野、森林诸神,生殖、繁衍诸神,罗马酒神巴库斯,男性生殖之神普里阿普斯,谷神刻瑞斯与花神芙罗拉的节日宴会。
俗世与教会的法庭一起压制在他们看来似乎最为亵渎的丧德败行。有好几位教皇,尤其是1484年的英诺森八世——于1374年、1409年、1437年、1451年——分别授权给宗教裁判所的代理人,将巫师认定为放纵邪恶的异端,其罪恶与阴谋摧毁了田野的果物与尘世的胎儿,其假面具可能诱使整个社群崇拜鬼神。教皇逐字引用《出埃及记》的一段文字道:“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然而,1446年以前,除非被宽恕了的犯者再度信邪,教会法庭大都满意于温和的惩处。1446年,宗教裁判所在海德堡烧死了几位巫者;1460年,在阿拉斯又火焚了12名男女。当时人民呼之为“窝人”(Vaudois),犹如一般人称呼法国境内的异教徒韦尔多教派与巫师。1487年,多米尼克教派的异端裁判者雅各布·施普伦格(Jacob Sprenger),诚恐巫术大为扩散,出版了《巫师之锤》(Hammer of Witches),以为官方侦测巫者的指引。当时的罗马国王马克西米里安一世以一封热诚的介绍信题序此为“举世所曾产生的,对迷信最不利的不朽盛事”。“这些邪恶的妇女,”施普伦格说道,“靠激起大锅里一些邪灵恶怪,或凭其他手段,而能召集成群的蝗虫、毛虫来吞噬作物的收成;她们也可致使男人性无能和女人不育;她们能吸干女人的奶汁,或导致流产;她们只要看一眼便能引起爱或恨,疾病或死亡。她们有些绑架小孩,然后烤之、吃之。她们可在远处见物,并预卜天气;她们也会变形,有的甚至变为野兽。”施普伦格奇怪女巫为何多于男觋,他的结论是:妇女比男人更为三心二意而且好淫。他又说道,她们经常是撒旦喜爱的工具。他在5年里烧死了48位女巫。这之后,教会对巫术的攻击愈加强烈,直到16世纪在天主教与新教的共同主持下达到如火如荼的地步。1554年,宗教裁判所的一位官员曾夸耀道,在以前150年里,神圣教会至少烧死3万男巫女巫,他们倘若不受惩处,整个世界便将为其摧毁。
这一时代有许多攻击迷信的书籍,但其中每一都含有迷信。特里翁福向教皇克莱门特五世陈词,劝其宣布玄秘的活动为非法,他认为医生若于月球坐落在某些象位时进行放血,是不可原谅之事。教皇约翰二十二世颁布反对炼金术(1317年)与魔术(1327年)的强烈禁毁令;他哀叹他所认为的向恶魔献祭之日渐流行,哀叹与撒旦的妥协,并为魔术的目的而在制造人像、指环及药剂。他宣布凡施行这些法术者,均凭该事实予以除籍;但他自己也不十分确定巫术是否有效。
这个时代星象学的有力对手,是于1382年去世的利索(Lisieux)的主教尼可勒·奥雷斯姆(Nicole Oresme)。他嘲笑星象家不能预知尚未出生的婴儿的性别,待出生后,却声称能预卜其尘世的命运。这些占星术,奥雷斯姆评论道,都是妇人经。他模仿14世纪以前的西塞罗,写下《占卜》(De Divinatione)一书,反对占卜家、圆梦者及其同类的说法。在对玄秘的怀疑中,他承认有些事件可以解释为恶怪或天使的所为。他接受“邪眼”(evileye)这一观念;他认为罪犯若窥视镜子内部,则将使其变暗,又认为山猫之眼能看穿墙壁。他承认《圣经》中的各种奇迹,但只要自然理由充分,他便会弃绝超自然的解释。许多人轻信魔术,他解释道,是他们对自然原因与程序缺乏认识。他们往往根据谣传接受了未曾亲眼看见的东西。这样,传说——像魔术师攀爬抛入空中的绳子一样——便可能成为一般民众的信仰。(这是所知道的最古老的提及爬绳的神话。)因此,奥雷斯姆辩论道,某种信仰的广泛流行,并不能证明其为真理。即使许多人声称曾经目击与我们自然的一般经验相反的事情,我们仍不该轻信他们。再者,我们的感官如此容易受骗!物体的颜色、形状、声音,随着距离、光线与感官的情况而变化;一个静止的物体可能看上去在移动,而一个移动的物体,也可能看上去静止;摆在注满水的瓶子底部的硬币,看起来会比摆在空瓶底的硬币遥远。感觉必须以判断阐释,而判断也可能错误。感官与判断的这些错误,奥雷斯姆说道,正好解释了许多归因于超自然或魔术力量的奇迹异事。
尽管科学精神有所进展,古老的迷信仍然存在,或仅仅改变形式而已。这些迷信也不仅限于平民大众。英国国王爱德华二世为其深信是属于圣彼得的小瓶子付了一大笔钱。法国国王查理五世声称自己在圣堂里看到了装有基督宝血的小瓶子。他问他的大学者与神学家是否属实,他们谨慎地予以肯定的回答。教育、科学、医药及哲学,便是在这种气氛里挣扎生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