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层峦叠嶂,一则形成保护,一则造成悲剧:这些山峦虽然使西班牙免于外患,同时也阻碍了经济的发展、政治的统一及参与欧洲文艺思潮的机会。在半岛西北方的小角落里,这群巴斯克(Basque)的半游牧民族,随着季节的更替,将羊群从平原驱向山丘,然后循山而下。他们有许多是农奴,却自称贵族。他们组成的三省,在主权松弛的卡斯蒂尔或纳瓦尔王国中实行自治。天主教徒斐迪南将其南部并入卡斯蒂尔之前(1515年),纳瓦尔一直是一个独立的王国。该国其余部分,后来成为法国的国王封地。萨丁尼亚(Sardinia)于1326年为阿拉贡所并,接着是巴勒尔(Baleare)于1354年,西西里于1409年,被阿拉贡吞并。阿拉贡本身由于受到瓦伦西亚、塔拉戈纳、萨拉戈萨及巴塞罗那诸地工商业所赐,日益富足。当时,卡斯蒂尔是西班牙诸王朝中势力最强、疆域最广的,它统治着人口众多的奥威耶多、莱昂、布尔戈斯、巴利亚多利德、萨拉曼卡、科尔多瓦、塞维尔及其首都托莱多诸城;其国王在西班牙境内向最多的听众弹奏音乐,并下最大的赌注。
国王阿方索十一世改良卡斯蒂尔的法律与王廷,促使好战的贵族转而对抗摩尔人,同时奖掖文学与艺术,并以一位颇能生育的女人酬劳自己。其王后为他生下的太子,却在晦暗、疏忽及悔恨中长大,成为“残忍者”佩德罗。佩德罗15岁时继位(1350年),这使老国王的9位私生子大失所望。他们均遭放逐,他们的母亲莱奥诺拉·德古斯曼(Leonora de Guzman)则被赐死。佩德罗出身波旁皇族的新娘布兰奇(Blanche)远从法国不请自来时,他即与她结婚,度过了两夜春宵,旋即以阴谋的罪名,予以毒害(1361年),然后娶了姘妇玛丽亚。后者倾国倾城的美貌,据说曾使宫廷骑士为之痴迷而狂饮她沐浴后的水。虽然如此,佩德罗甚得下层阶级的爱戴,他们一直支持他到痛苦之终点。其同父异母的兄弟屡次企图篡位,迫使他采取一连串诡计、谋杀及亵渎行为。最后,特拉斯塔马拉(Trastamara)的亨利——莱奥诺拉(Leonora)的长子——组织了一支成功的叛军,亲手血弑佩德罗,成为卡斯蒂尔的亨利二世(1369年)。
根据马基雅维利的理论,道德不符合王位者为王则属非法,统治者尽管大玩权术甚至谋杀。但1450年,正是为数约千万的人民,创造了西班牙的文明。他们每以纯粹的血统自豪,却是凯尔特人、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西哥特人、汪达尔人、阿拉伯人、柏柏尔人与犹太人的混血。其社会底层为少数的奴隶与直到1471年才摆脱奴属的农民;其上为工匠、制造匠及城里的商人;再上则依尊贵之次为骑士(caballero)、系属于国王的贵族(hidalgo)及独立的贵族(procere);与这些俗人并列的,则为起自教区牧师、主教、院长,上达大主教、红衣主教的教阶人士。每一个城镇都有议会,并派代表加入由贵族和高级教长组织的省或全国议会。理论上,国王的敕令须经这些“法庭”的同意方成法律。工资、工作情况、价格与利率均由市议会或同业公会组织加以规定。商业则因为皇室的垄断、省或地方对进出口货设立的官卡、不统一的度量衡、贬值的货币、路途上的贼匪、地中海上的海盗、教会对牟利的谴责及主宰大部分工商业的穆斯林与管理财政的犹太人的迫害,而受到层层阻挠。一家省银行以政府信用作保而在巴塞罗那开业(1401年),汇票于是发行;海上保险则至1435年才开始出现。
西班牙人身为闪米特人后裔,却又受到反闪米特人思想的影响,因而他们在血液里保留非洲的热度,并像柏柏尔人一样,在语言与行动上趋于暴烈。他们的心灵敏锐而好奇,却失于轻信并畏于迷信。他们即使在贫困、凄惨之中,还保持着精神的傲然独立与举止的尊贵。他们贪多务得,但并不轻视穷人,也并不吮舐富者之鞋。他们轻视并规避劳动,但也坚忍刻苦。他们懒惰,却征服了半个新大陆。他们渴求探险、壮丽与浪漫,即使以代理的方式,他们也要饱尝危险的滋味。属于克里特与罗马的一种遗迹的斗牛,早已成为全国性的游戏,正式、庄严、多彩多姿、苛刻,并教人勇敢、艺术技巧及敏捷的智力。但像现代的英国人(不像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一样,西班牙人以消极的态度对待欢乐。土壤的干旱不毛与山坡阴影,反映为心绪的枯燥忧郁。他们的举止缓慢而优雅,太过卫生;每个西班牙人都是彬彬君子,但绝少浴血骑士。骑士仪节与比武之风,盛行于下层民间。“名誉攸关”成为一种宗教。妇女在西班牙不为女神,即为囚犯。上层社会的衣着,平日显得朴素,但到了周日和宴乐场合,则盛露光彩,纷纷炫示着彩带、绫罗、襞襟、软衬和金饰。男士酷嗜香水与高跟鞋,而妇女也不以自然的娇媚为满足,纷纷以色彩、飘带及神秘的面纱蛊惑男士。性的追逐,以千奇百样的方式与伪装滔滔而下。教会的恐怖、致命的法律与“名誉攸关”,都力图阻止这种疯狂的追求,但爱神维纳斯战胜一切,妇女的丰腴胜过土壤的恩赐。
西班牙境内的教会是王室不可分的同盟。它不大理会罗马教皇,经常要求改革教皇职位——甚至向坚毅的亚历山大六世提出改革。西蒙红衣主教于1513年禁止尤里乌斯二世为重建圣彼得大教堂而在西班牙境内发卖赎罪券。事实上,国王被认为是西班牙教会的首领,斐迪南在这件事上并不须等待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教导。西班牙境内,无须宗教改革,以使国家与教会、国家主义与宗教合而为一。西班牙教会乐得在一个自觉需要仰赖它用以维持道德秩序、社会安定及民众顺从的政府下,享受实质上的特权,以作为不成文交易的一部分。教会里的人员,即使是小小的教职,也仅附属于教会法庭。教会拥有大量的土地,由佃农耕作。它还可抽取其他供佃农自用的小土地上收成物的1/10,但须付出什一税中的1/3给国库;其他方面,则都免税。西班牙的教会,可能比除意大利外其他任何国家的教会富裕。教士的道德与修道院的教规,显然超出中古的一般水准;但像其他地方一样,教士的姘居现象普遍且被宽恕。禁欲主义在比利牛斯山以北尽管堕落,在西班牙却持续不坠;甚至有情人鞭笞自己,以软化温柔、胆怯的姑娘,抑或借以达到某种虐待狂似的亢奋。
普通百姓效忠于教会与国王,因为他们必须如此,才能勇敢而有效地对抗自古以来的敌人摩尔人。格拉纳达(Granada)的征夺,被视为一场为神圣信仰而战的战争。在圣节假日,男女老少,不分贫富,纷纷以庄严的队伍跟在代表圣母或圣者的大偶像之后,或阴郁静默,或合唱着圣歌在街上游行。他们坚信精神世界才是他们真正的居所和永恒之家,尘世生活只是一种邪恶短暂的梦幻。他们痛恨异教徒,而视其为国家统一与信仰的出卖者,因此不反对予以活烧。他们认为这只是对愤怒的上帝最应该做的。下层阶级几乎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当时的教育几乎全属宗教。顽强的全国议会,在异教徒墨西哥人中发现一种类似基督教的圣餐之后抱怨道,撒旦已把圣餐教给他们,其目的只是为了困扰那些征服者。
西班牙天主教的坚强,是与穆斯林及犹太人经济竞争的结果,后两者合计占境内1/10的人口。糟糕的是,摩尔人占有肥沃的格拉纳达,但更令人激怒的是那些穆德加尔人(Mudejare)——居住在西班牙基督徒之间尚未归化的摩尔人。他们在商业、工艺与农业方面的技术,为大部分受役于原始苦工的人民所羡慕。尤其不可饶恕的,是西班牙境内的犹太人。基督教的西班牙迫害他们达千年之久。犹太人被任意的征税、强迫借贷、没收财产、谋刺及强迫受洗,还被强迫聆听天主教的传道,有时在犹太人自己的会堂举行,目的在于促使他们归化。倘若基督徒接受了犹太教,法律即可判以死刑。他们常受邀请或受召与基督教神学家辩论,必须在耻辱的战败或危险的胜利之中做一选择。他们与穆德加尔人一而再地被要求佩戴醒目的标志——通常是在衣肩上佩一个红圈。犹太人不得雇用基督徒为仆人;他们的医生也不得为基督徒病人开处方;他们的男人若与基督徒妇女结婚,便被处死。
1328年,一位圣方济各派的修道士讲道刺激纳瓦尔境内埃斯特拉(Estella)的基督徒,屠杀5000名犹太人,并烧毁他们的房舍。1391年,马丁内斯(Fernàn Martinez)的传教,更引起西班牙境内每一座主要城市的人民大肆杀戮拒绝归化的犹太人。1410年,巴利亚多利德及其他城市受到神圣而狂热的费勒(Vicente Ferrer)雄辩的蛊惑,下令将犹太人与摩尔人限定在划出的区域里,他们的门户从日落到日出必须关闭。这种隔离大概是为了保护。
即使在这些摧残之下,犹太人依然坚忍、刻苦、精明,抓住每一个发展机会,逐渐昌盛繁荣起来。卡斯蒂尔的有些国王像阿方索十一世与“残忍者”佩德罗,均予以照顾,并提拔有才能的犹太人在政府中担任高职。阿方索任命约瑟夫为财政大臣,任命另一位犹太人萨缪·利伯恩—瓦卡为御医。可惜他们滥用职权,被判谋反之罪,死在狱中。萨缪尔·阿布拉法(Samuel Abulafia)重蹈覆辙,他在佩德罗手下担任财政部长,聚敛一大笔财富,最后被国王处死。早在1357年,萨缪尔曾在托莱多建立一座富有古典淳朴与高雅之美的犹太会堂,到斐迪南时,改为埃尔·特兰西托(El Transito)基督教堂,现则由政府保留为西班牙境内希伯来—摩尔人的艺术纪念物。佩德罗保护犹太人,反而造成他们的不幸。因为后来亨利废黜他时,有1200位犹太人被战胜的士兵屠杀(托莱多,1355年);更惨的杀戮于佩德罗将“自由兵团”带进西班牙时相继展开。佩德罗“自由兵团”是杜盖克兰(Du Guesclin)从法国暴民中招募来的队伍。
成千的西班牙犹太人宁可受洗,而不愿受到虐待与集体屠杀的恐怖。身为合法的基督徒,这些皈依者可沿着经济与政治的阶梯,在各行各业,甚至在教会里爬升而上。有些成为高级教士,有些成为国王的顾问。他们在财政上的才能为他们赢得聚集和管理国税的权力,因而受人忌妒。其中有些享有贵族的安适,有些则因其成功惹眼招妒。愤怒的天主教徒将这些皈依者牢牢冠上“猪仔”的野蛮名号。然而,有些徒有门第而缺乏财富或对才能表示敬重的基督教家庭却在婚姻上接受他们。如此,西班牙人,尤其是上层阶级,终于实际地混入了犹太人的血统。天主教徒斐迪南与异端裁判官托哥马达(Torquemada)的祖先均为犹太人。教皇保罗四世与国王菲利普二世交战时,直称菲利普和西班牙人为“犹太人与摩尔人的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