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道德腐化的情形真的比其他地方或其他时代更甚吗?我们很难做一比较,因为所有的论据都是偏颇的,无法以偏概全。雅典在亚西比德时代,也如同文艺复兴时代一样,两性关系甚为混乱,政治上则讲求诡诈。那个时代也有许多人堕胎,出现许多艺妓,知识和本能也受到解放。而且,早在马基雅维利之前,诡辩家像柏拉图《理想国》一的色拉西布洛斯(Thrasybulus)就攻击讲究道德是软弱的表现。也许在古希腊时代,个人的暴行要比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为少,宗教和政治上的腐化也较少。整个罗马时代——从恺撒到尼禄——政府腐败、婚姻破灭的情形更甚于文艺复兴时代。即使如此,罗马人的性格中仍保有许多斯多葛所主张的美德,如坚忍、克制等。恺撒虽然贪财和爱好女色,仍不失为罗马诸将领中最伟大的一个。
个人主义是文艺复兴时代知识蓬勃发展的另一面,但是这种个人主义比起中古时代的团体精神来,在道德和政治上产生不利的影响。14世纪和15世纪的法国、德国、英国虽也同意大利一样,充满政治欺骗、诡诈和罪行,但没有产生马基雅维利那样的人物,提出君王统治国家的原则。除了一小部分人——以法国的贝亚德骑士和戴法克斯为代表——还保持中古骑士的优良作风外,欧洲其他地方表现出的礼节较意大利粗鲁。法国人如果有机会,也同意大利人一样好于通奸,我们可以看看《叙事诗》(Fabliaux)里所描写的男女乱交的情形。算一算勃艮第的菲利普公爵、法国国王安·索里尔(Agnès Sorel)和狄·普瓦捷(Dianes de Poitiers)的众多情妇,读一读布朗托姆所写的书,便可知其余了。
德国和英国在14世纪和15世纪时还很穷困,所以道德腐化的情形远不及意大利。当这两国的人民到意大利游历时,对意大利人生活的放纵大为惊骇。1511年,马丁·路德拜访意大利时,下结论说:“假如有地狱的话,那么罗马便是建立在地狱之上。我也听闻罗马人自己这么说。”罗杰·阿谢姆(Roger Ascham)这位在约1550年到过意大利的英国学者的耸人听闻之语,更是每个人耳熟能详的:
我自己到过意大利一次,感谢上帝,我在那里仅住了9天。但是我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在一个城市,所看到的犯罪情形却远比我在伦敦城9年内所听说的还要多。在那里,人们随意犯罪,既不会受到惩罚,也不会有人加以注意,就像在伦敦人们爱穿鞋子或凉鞋,悉听尊便,不会有人干涉一样。
他还引述了一句流行的谚语:“一个英国人要是意大利化了,就变成了魔鬼的化身。”
我们对意大利的腐化情形要比对欧洲其他国家有更多的了解,是因为我们对意大利知道得比较多,而且意大利人也不掩饰他们生活的放纵和道德的堕落,他们有时还著书来辩解。马基雅维利曾写过这样的一,但仍然认为“意大利是欧洲国家中最腐化的,其次是法国和西班牙”。他赞美德国人和瑞士人还保有许多古罗马人的男性美德。我们也许可以不太自信地下结论说:意大利之所以道德较堕落,是由于其较富有,而政府和法律则较脆弱,同时知识的高度发展也促成了道德的解放。
意大利人为了制止生活的放纵也曾做了一些值得肯定的努力。在这些努力中,收效最微的便是“禁奢条例”。几乎在每一个城市,都禁止服饰过度的华丽,但是男女的虚荣心无视于这些法律的存在。教皇们虽然猛烈抨击各种不道德的行为,有时也难免同流合污。他们想改良教会弊端的企图,皆因教士们的积习已深或既得利益而失败了。他们本身很少像有些过激的历史学家描述的那样邪恶,但他们对重建教皇的政治权力比对恢复教会道德的完整来得热心。圭恰尔迪尼说:“在我们这个腐化的时代,一个教皇如果不比其他人邪恶,就算很可敬了。”那个时代有许多伟大的布道家,如锡耶纳的圣伯纳汀诺、里西的罗伯特(Roberto da Lecce)、卡皮斯特拉诺(San Giovanni da Capistrano)和萨沃纳罗拉诸人,皆曾尝试勇敢的改革。他们的讲道和他们的听众是那个时代光辉和引人注意的一面。他们生动而不厌其烦地谴责罪恶,使他们深获人心;他们劝导有宿仇者放弃报仇,彼此和平相处;他们说服政府释放无偿付能力的债务人,并让放逐国外者回国;他们使那些顽冥的犯人再度接受基督教的教化。
即使这些深具影响力的传道家也无法力挽狂澜。宗教信仰衰退了,受人尊敬的权威和法律不复存在,道德失去了作用,人类原始的本能不再受到道德观念的束缚。曾经一度统治君王的教会本身,现在也难以统理或自清了。政治自由在各地相继受到摧毁,削弱了一般人的公民意识,个人无法再参与政治。既然在政治上无法谋求发展,那些拥有财富的人只好转而追求享乐,当敌军侵入时他们仍置身于温柔乡中。城市与城市之间针锋相对,互竞奢华,互使诡计,已有两个世纪之久,所以现在不可能联合一致来对付共同的外敌。传道家如萨沃纳罗拉之流,在呼吁改革皆遭挫败之余,要求上天给予意大利惩罚,并预言罗马城的毁灭和教会的崩溃。法国、西班牙和德国再不愿意交纳贡金来资助教皇国之间的战争和意大利奢华的生活,他们怀着惊愕和羡慕的神情,注视着这一个丧失了意志和权力、却充满美丽和财富的半岛,于是意大利变成了每个国家都想攫取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