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著名人物的生平,往往昭示我们:一个人的品性如何,身故之后,可以任由史学家编造。如果一个统治者,对历史学家优渥礼遇有加,去世之后,这些历史学家自然会对其歌功颂德一番;反之,如果他触犯了他们,他们难免就要舞文弄墨、大肆报复了。保罗二世与普拉蒂纳曾有一段不愉快的过往,普拉蒂纳所写的教皇传记,是后世评判保罗功过的唯一依据。在传记中,普拉蒂纳描述保罗是一个贪得无厌、爱慕虚荣、穷奢极欲的怪物。
普拉蒂纳的指责,固然有部分真实性,但总不如不受主观好恶影响的传记来得公平。彼得罗·巴尔博是圣马可的红衣主教,一向以容貌英俊自豪,这也无可厚非,多半的男人何尝不是如此?当他获选为教皇时,他半开玩笑似的提议定名为“福尔摩沙”(Formosus)——漂亮的人。这项提议显然是荒谬的。事后,他虚心地接受旁人的规劝,正式定名为保罗二世。他的私生活非常单纯,但他知道华宫美服有助于统治。因此,对宫廷的花费从不节省,对于朋友与客人的款待更不惜挥金如土。在选举教皇之初,他像其他红衣主教一样,曾保证一旦当选为教皇,将对土耳其发动战争;召集大宗教会议;限制红衣主教的人数为24人,其中教皇的亲戚不会多于一人;不任命未满30岁的人担任红衣主教;有关重要的任命案,必先咨询红衣主教的意见,如此等等。这些承诺,都是由来已久的竞选宣传,向来没有教皇认真付诸实施,保罗当选之后,自然也将之抛诸脑后。为了安抚红衣主教们,他将他们每年的收入提升为4000弗罗林。他本人生于商人家庭,对财物的追求不厌其多,对服装修饰也非常讲究,单是他一顶镶满珠宝的冠冕,其价值就堪比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担任红衣主教期间,金匠们时常为了给他镶造珠宝徽饰而疲于奔命。这些珍宝及其他昂贵的古典艺术品,他都储存在为自己所建造的圣马可宫里。他所有的收入并非从出售圣职和赦罪券上取得的。他统治罗马,纵然不是宽厚为怀,至少也是公正无私。
他一生中,最遭人非议的,便是与罗马的人文主义学者交恶。这些人有些是教皇或红衣主教的秘书,大部分则担任教会中职位较不重要的书记——草拟书信或管理记录的。他们冲突的开端,肇始于保罗将教廷里的书记院解散,而将这些工作分配到其他部门。他之所以采取这项行动,或许是基于经济上的原因,或许是想铲除庇护二世所任命的58位锡耶纳人书记。但他这项措施,毕竟使70位人文主义学者失业,或被贬为闲职。在遭受解聘的人文主义学者中,普拉蒂纳是最富辩才的人,他向教皇呈请重新雇用遭解职者,被保罗拒绝了。普拉蒂纳见其愿不遂,便上书给保罗一封恐吓信。保罗毫不客气地逮捕了他,将他加上重枷,收禁在圣安杰洛4个月之久。后来弗朗西斯科·贡萨加红衣主教出面为他说情,普拉蒂纳方蒙释放,但保罗下令普拉蒂纳在释放期间必须受到监视。
在罗马,人文主义学者的领袖为莱托(Iulio Pomponio Leto)。他是萨莱诺的桑塞佛里翁(Sanseverion of Salerno)王公的儿子,年轻时来到罗马,受教于瓦拉门下,并且继瓦拉之后,在大学担任拉丁文教授。他热爱异端文学的程度,几乎使人怀疑他不是生活在尼古拉五世或保罗二世时代,而是生活在加图或恺撒时代。他是第一位编纂瓦罗和克伦姆莱农业古典著作的学者。他学用合一,处理自己的葡萄园,也恪遵书本上的指示。他安贫乐道,多半时间潜心于历史遗物的研究,对既往文物的破坏,最感悲戚。他为自己取了一个拉丁名字庞波尼乌斯·雷图斯(Pomponius Laetus),平时他总是穿着罗马的服装,徐徐步入教室。他的学生为了一听启迪,几乎在黎明时就聚集在教室,有些甚至在前一天晚上,就在教室占位置,因为没有一间教室能容纳那么多学生。他蔑视基督教,在他看来,教士们皆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不值得人们尊重。因此,他以斯多葛学派的道德观替代基督教的道德观,教导学生。他的住宅可以说是罗马古代文物的博物馆,是热爱罗马文学的教师和学生们的聚会所。约1460年,他组织罗马学院,以经常出入其住宅的师生为会员。学院会员多改换异端名字,他们的孩子在接受洗礼时,也以异端名字命名,并以罗马的“英雄”代替基督教的信仰。他们上演拉丁喜剧,以异端仪式庆祝罗马的开国纪念。在仪式上,参加者称为祭司,而莱托则被尊称为“至尊圣皇”。有些热心的会员,日日幻想重建罗马共和。
1468年初,有一名市民向教皇的禁卫军密告:罗马学院正密谋罢免逮捕教皇。这宗密告为许多红衣主教所采信。他们联合奉告教皇,罗马正在谣传,说他将死于非命。保罗因此命令拘捕莱托、普拉蒂纳及学院的其他领袖。莱托在囹圄之中,上函谢罪,语气诚恳,不久之后即被释放。从此,他授课时便恪遵基督教义。正因如此,他去世时(1489年),尚有40位大主教参加他的葬礼。至于普拉蒂纳,因为前愆已深,以致饱受鞭笞之苦。教皇强迫他提供密谋证据。虽然多次搜寻,也毫无所获。尽管如此,保罗仍然将普拉蒂纳下狱一年,对他的再三致书道歉视若无睹。罗马学院因发生这起事件,被保罗视为是异端者的窠臼,因而被迫解散。保罗同时下令,所有罗马学校均禁止教授异端文学。他的继任者允许罗马学院改组之后再度开办,而悔过后的普拉蒂纳也受命职掌梵蒂冈图书馆。在那里,他搜集丰富的资料编写《教皇传记》(Invitas Summorum Pontificum)。当他作传至保罗二世时,数年的积怨,便借着寸管之笔宣泄无余。他的种种指控,用之于西克斯图斯四世,也许更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