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比诺与卡斯底里欧尼-艾米利与前哨(1378—1534)

时间:2024-11-21 05:17:08关键词:艾米利与前哨

离亚得里亚海20英里的内陆,洛雷托与里米尼的中途是乌尔比诺小诸侯国,高高隐藏在亚平宁山脉风景如画的支脉中,它的面积只有40平方英里,是15世纪世界上文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200年前这块幸运之地归一个靠当雇佣兵队长起家、花钱十分谨慎的蒙泰费尔特罗(the Montefeltri)家族所有。费德里科·蒙泰费尔特罗统治乌尔比诺38年,政通人和,连了不起的洛伦佐都瞠乎其后。他拜费尔特的维托里诺为师时,已经表现出他的深谋远虑,他的一生是他尊贵的老师所曾得过的最好的礼赞。他治理乌尔比诺时,还亲自远征那不勒斯、米兰、佛罗伦萨及罗马。他从不曾打过败仗,也不曾让战火蹂躏他的国土。他不费一兵一卒只借一封伪造的函件就占领一个城镇,甚至根本用不着深思熟虑便攻下安托尼奥城。他是当时闻名遐迩的一位最仁慈的统帅。私底下,他是一位言行合一、受人敬重的君子。他当雇佣兵队长时已经赚了不少钱,因此用不着强迫人民纳税给政府。他深信老百姓真诚的效忠,和他们在一起时,既不携带武器,也不用人保护。每天早上,他在四通八达的花园里垂听民间的疾苦,下午则操着拉丁文审理案件。他救济贫穷,帮孤女添置嫁妆,丰收时囤积粮食,荒年时贱卖五谷,宽免破落商人的债务。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慷慨大方的朋友。

1468年,他为自己、他的朝廷及属下的500位官员盖了一座宫殿,不像是防御的堡垒,倒像是行政中心和文学艺术的避难所。达尔马提亚人卢恰诺·诺拉那(Luciano Laurana)把它图饰得惟妙惟肖,使洛伦佐·美第奇派蓬泰利前来素描。建筑物的正面计有四层楼,中央有四个附加上去的拱门,每一边都有一个突廊塔。内院的拱廊十分精致美观,大部分房间已不复可见,但从存留下来的雕刻和华丽的壁炉仍可看出当时的奢华时尚。卡斯底里欧尼根据这个庭院的中心塑造他的“朝臣”。费德里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收藏书籍的房间,他常跟艺术家、学者和诗人畅谈,他们也享受他的友谊和恩宠。举国上下他是有多方面成就的人,他欣赏亚里士多德的程度甚于柏拉图,还通晓伦理学、政治学和物理学。他把历史看得比哲学重要,深信自己通过观察人类的行为,比在理论中摸索蛛丝马迹,更能彻底地了解生命。他热爱古典,但不抛弃对基督的信仰。他每天读烦琐的神学,也记得望弥撒。不论平时或战时,他都衬托出西吉斯蒙多的伟大。他的藏书充满了早期教父的遗著、中古文学与古典作品。13年来,他始终聘有30个抄写员誊写希腊和拉丁典籍,使自己的宫殿成为梵蒂冈以外全意大利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他同意他的图书管理员,韦斯帕西亚诺·比斯底奇的看法,凡是印刷的书籍都不应在收集之列,因为他们把一看成不只是传达思想的工具,它应该也是一件用装订、书写与图案组成的艺术品。宫廷里的每一本藏书几乎都是异常细心地写在牛皮纸上,附有绘图说明,用猩红色的皮革和银线捆绑。

袖珍形的画像在乌尔比诺是很受欢迎的艺术。梵蒂冈图书馆购买费德里科的收藏,其中有两册《乌尔比诺圣经》(Urbino Bible)尤其珍贵。据韦斯帕西亚诺说,伯爵指令他和其他人将这两册典籍加圈批注,“务必尽可能使其成为最宝贵的书籍”。费德里科为了美化宫廷的墙壁,特地邀来许多织缀锦画的艺匠,并请来佛兰德斯的冯·吉希提(Justus van Ghent)、西班牙的佩德罗·布鲁格第(Pedro Berruguete)、佛罗伦萨的鲍罗·乌切洛、伯戈城的弗朗切斯卡与梅罗佐等画家。梅罗佐在此画出他一生中最好的两幅作品(一幅现在伦敦,另一幅现在柏林),显示出作者在乌尔比诺朝廷里受到文学和哲学的熏陶。这两幅精彩的作品都是费德里科的肖像。由这些画家及弗兰西亚和佩鲁吉诺的影响,发展出由拉斐尔父亲所领导的乌尔比诺学派。恺撒·博尔贾于1502年将宫廷的艺术瑰宝占为己有时,其估价值约为15万杜卡特。

费德里科交友满天下,没有仇敌。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封他为公爵(1474年),英王亨利七世封他为嘉德骑士(Kight of the Garter,为骑士最高勋位)。他死时,遗留下来一个兴隆的侯国,发扬公正与和平的传统。他的儿子圭多巴尔多尽力效法先父,不幸由于南北征战得了一场大病,终生瘫痪。1488年,他与曼图亚女侯爵、伊莎贝拉的姐姐——伊丽莎贝塔·贡萨加结婚。伊丽莎贝塔身有残疾,因为身体虚弱显得胆小、温和。她知道她丈夫性事无能,或许曾松一口气吧!她说她以姐妹的身份和他生活在一起已经心满意足。他们避免夫妻间的争吵。她待他倒像个妈妈而不像姐姐,亲切地照顾他,即使在他颠沛流离时也不曾将他抛弃。她写给伊莎贝拉的一些书信,在道德品格常被忽略的文艺复兴时代显得尤其可贵,因为它们表达的是纤细的情感和对家庭的关怀。活泼的伊莎贝拉在乌尔比诺玩了两个礼拜回到曼图亚时,伊丽莎贝塔给她写了这样一封动人的短信:

乌尔比诺与卡斯底里欧尼-艾米利与前哨(1378—1534)

你走之后,我觉得不仅失去一位敬爱的妹妹,生活也失去了意义。除了每个小时给你信,把要讲的话在纸上和你诉说以外,我不知道如何减轻内心的悲戚。我相信我要是能够表达我的忧伤,你一定会兴起怜悯的心来看我的。假如我不怕激怒你的话,我自己说不定会跟着你走。可是,因为你姐夫的缘故,这些事都不可能实现,我只有祈请你时时惦记我,并记着我永远把你记在心头。

圭多巴尔多和伊丽莎贝塔在宫廷里有次讨论这样的问题:“除坚忍外,什么是爱情最好的证明?”答案是:“同甘共苦。”这对年轻的夫妻的确做到了,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1502年11月,恺撒·博尔贾向圭多巴尔多抗议过几次后,突然把军队折向乌尔比诺,声称该侯国原是罗马教皇的领土。乌尔比诺所有的妇女把她们的钻石、珠宝、项链、首饰与戒指全都献给圭多巴尔多公爵,资助紧急防御动员。但博尔贾的诡计使对方根本来不及抵抗。公爵夫妇临时召集的部队,在平时训练有素、残暴狠毒步步逼近的大军面前,不啻待宰的羔羊,流血屠杀实在不值得。夫妇俩逃往曼图亚,博尔贾担心圭多巴尔多会在那儿重整旗鼓,要求伊莎贝拉和她的侯爵驱逐流亡者;圭多巴尔多和伊丽莎贝塔为了保全曼图亚,搬到威尼斯寻求不畏权势的参议员的庇护。几个月后,博尔贾和他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在罗马感染激烈的霍乱病,教皇不治,博尔贾却复原,但财政已一败涂地。乌尔比诺百姓揭竿起义,把他的军队赶出城去,兴高采烈地迎接圭多巴尔多和伊丽莎贝塔回来(1503年),伯爵收容他的侄子弗朗西斯科·罗维尔(Francesco Maria della Rovere)为王位继承人,罗维尔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侄子,这个小侯国维持了10年的和平。

以后的5年,乌尔比诺朝廷成为意大利文化的典范。圭多巴尔多虽然喜欢古典文学,却鼓励大家用意大利文创作。意大利最早的一出喜剧比别纳的《格兰大》(Calandra)的首演就是在他的宫廷里举行的(1508年)。偶尔,雕刻家和画家创作布景,旁观的人便坐在地毡上观赏,藏在后台的乐队奏乐助兴,小孩子咏唱前奏曲,每一幕之间有芭蕾舞表演,结束时有一位扮装丘比特者出来吟诗,琴师弹弹没有歌词的调子,还有4人合唱爱的礼赞。乌尔比诺是意大利道德水准最高的地方,也是把女人视为十全十美的运动的中心,喜欢清谈爱情——柏拉图式或非哲学化的爱情。另外,这圈子因为下面这些人的加入更显得朝气蓬勃:诗人本博,剧作家比别纳,推动美学的著名歌唱家贝尔纳迪诺·阿科尔蒂(Bernardino Accolti),还有我们在米兰遇到过的雕刻家罗马洛。这个圈子还吸引了不少贵族,洛伦佐之子朱利亚诺·美第奇,即将成为热那亚总督的奥塔维亚诺·弗雷格索(Ottaviano Fregoso),他的哥哥费德里科,是红衣主教的热门人选。卡诺萨的路易后来成为罗马教廷派驻法国的大使,这些人都是那里的常客。继续加入这一圈子的还有高阶层传教士、将军、官僚、诗人、学者、艺术家、哲学家、音乐家及著名的访客。这个五花八门的团体晚上在女公爵的沙龙聚会、闲谈、歌舞、玩牌、谈论。那里的谈话艺术——温文有礼,不论是庄重是诙谐,都言之有物——臻于文艺复兴的巅峰。

这一群文雅之士,就是卡斯底里欧尼在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名的一《朝臣》所描绘与理想化了的人。他自己更是典型的君子、好儿子、好先生,身处淫靡的罗马社会仍保持荣誉与操行的大丈夫,受敌友敬重的外交家,不背后道人之短的忠实朋友,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君子。卢浮宫里挂有一张拉斐尔所画的画,生动地将他内在的个性在画像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张沉思的面孔、乌黑的头发、柔和的蓝眼睛,除了那正直的魅力,实在看不出具有一个成功的外交家所有的狡诈,明明白白显出他是一个怀着诗人的多愁善感与哲人的深思内涵,去爱女人、艺术、言行与风格中的美。

他是卡斯底里欧尼伯爵之子,在曼图亚有一处产业,并娶弗朗西斯卡侯爵的一个亲戚为妻。18岁时,他被派到米兰的洛多维科朝廷服务,他的好脾气、优雅的举止风度与运动、文学、音乐和艺术各方面的多才多艺深得大家的欢喜。他父亲死后,母亲催他结婚。卡斯底里欧尼虽然能写最细腻的情书,还是坚持不结柏拉图式爱情的婚。结果让他母亲苦等了17年后方才接受她的忠告。他加入圭多巴尔多的军队,什么也没学到,倒把脚踝敲破了,在乌尔比诺公爵的宫殿里悉心休养后才逐渐康复。他逗留在那儿的11年,深深地迷上山间的空气、朝廷里的朋友、文雅的谈话及与伊丽莎贝塔的友谊。她长得并不漂亮,比他大6岁,两人的体重也不分上下,但她温和的心地俘虏了他的心。他把她的照片藏在房间镜子的后面,偷偷写十四行诗歌颂她。圭多巴尔多为了缓和局面派他去英国办事(1506年),可是他一抓住机会就赶回来。公爵宽宏大量,同意与他和伊丽莎贝塔共享三位一体的柏拉图式爱情。卡斯底里欧尼住下来一直到伯爵去世,仍和寡妇保持神交的关系。他住在乌尔比诺,直到后来教皇利奥十世罢黜圭多巴尔多的侄子,另立他自己的侄子为公爵时才离开(1517年)。

他回到曼图亚附近的祖产,心不由衷地和小他23岁的伊坡里塔·特罗里结婚。他开始跟她恋爱时,先是把她当成小孩,然后把她当成母亲。他发现他不曾真正了解女人或自己。这种崭新的体验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幸福。可是,当伊丽莎贝塔说服他担任曼图亚驻罗马的大使时,他把妻子交由他母亲照料,依依不舍地前往述职。不久,从亚平宁山脉的另一边寄来一封情意真挚的信:

我生了一个小女孩,我想你不会失望才是。可是,我的身体比以前差多了。发了三次高烧,现在舒服一点了,希望不会复发才好。因为身体还不很好的关系,我不想多写。全心全意怀念着你。你痛苦得有点疲倦的妻子伊坡里塔·特罗里笔。

伊坡里塔·特罗里写完这封信不久便告病逝,卡斯底里欧尼的爱情生活也随她寿终正寝。他继续在罗马为伊丽莎贝塔和费德里科家族做事,可惜,在利奥十世颇具排场的朝廷里,他不但找不到曼图亚老家的安谧,也找不到乌尔比诺圈子里的那种睿智、和蔼、优雅。

他在乌尔比诺开始写作的一(成书于罗马)使他留名千古。这的目的是分析构成君子的条件与行为标准。卡斯底里欧尼假想乌尔比诺的美好的人们正在讨论主题,他也许是根据在那儿听来的谈话,加以润饰,他所用的名字都是在那里讲话的男女的姓名,并依各人的个性赋予各种感情。他因此借本博之口道出对柏拉图式爱情的讴歌。他把原稿寄给本博,看这位现在的教皇秘书对使用他的名字有没有异议。坦率的本博表示没有异议。然而,胆怯的作者仍然把这压到1528年才出版。他去世前一年,因为一些朋友强迫他在罗马出售该书,才不得已公之于世。不到10年的工夫,已有法文的译本。1561年,霍比爵士(Sir Thomas Hoby)把它列为古怪有趣、痛快淋漓的英文古典文学,为每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知识分子的必读作品。

卡斯底里欧尼不敢确定,但宁可相信君子的重要条件是出身高贵。譬如说,在没有悠闲气氛的家庭中长大,要具备良好的风度,这是相当困难的事。上流社会似乎不可缺少保管人和仆人,他们是风度、典范与口味的工具。其次,君子年少时必须是一名好骑士,并娴习战术。平时热衷于艺术和文学,但绝不可狂热到足以削弱平民的军事素养,否则国家有被奴役的危险。但太多征战也会使人变成禽兽。要想成为意志坚定、有良好判断力的人,不只需要严格的军事训练,也需要本人的潜移默化。“不论多伟大,没有一个朝廷能够没有女人而能有悦目、光明或快乐在其中。”女人在言谈举止或衣着上避免模仿男人。她必须保持身材使其匀称,注意谈吐的柔和,培养心灵的谦和。为了达到这些目的,她应该学习音乐、舞蹈、文学及娱乐的艺术。如此或许才能获得内在美,激发真诚的爱情。“美借以闪耀的身体,并非美的源泉……因为美是抽象而无形体的。”“爱只是贪图享受美。”可是“谁想占有肉体享受美时,则离正道甚远”。

卡斯底里欧尼所想象的精致文化与相互关怀的大同世界的理想,终于在罗马的一场浩劫中破灭(1527年)。他在该书的末页写道:“财富所在一向是大毁灭的原因。就拿贫瘠的意大利来说,不健全的政府与它丰富的财富自古以来一直是外国均分的赃物。”他可能是责备自己应对大劫数负责。克莱门特七世于1524年派遣他以教皇大使的身份去马德里与查理五世重修旧好。克莱门特本身的行为加深任务的困难,结果失败。查理五世进犯罗马,囚禁教皇,并将尤利乌斯、利奥和成千的艺术家所创造的财产与文化摧毁殆半。消息传到马德里,卡斯底里欧尼心灰意冷。1529年,这位文艺复兴时代最文雅的君子在托莱多去世,时年51岁。

他的遗体被运回意大利,他那位“违反自己的旨意在他死后仍活着”的母亲,在曼图亚郊外加里西亚的圣母玛利亚教堂内辟了一块纪念他的坟墓。由罗马诺设计纪念碑,本博题字。不过,刻在石碑上最美的文字,还是卡斯底里欧尼本人写给他亡妻的碑文。人们依照他的遗嘱把她的骨骸摆在他的身旁:

最亲爱的妻啊!我现在虽生犹死,因命运将你的身形从我生命中夺去;但是,当我与你同卧一墓时,我一定要活下去,我的骸骨将同你的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