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欲了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优秀的诗人之前,我们得提醒自己,诗篇是一种不能翻译的音乐,我们既非天生即通晓意大利语言,所以也无须知道为什么意大利在其诗人行列中,将阿廖斯托排在但丁后,而他们热爱《奥兰多之恋》的程度远超过英语系国家人民喜爱莎士比亚名剧的程度。因此我们将只听到诗句而略过旋律。
阿廖斯托于1474年9月14日生于雷焦,其父是此地的君主。1481年,举家迁至洛维科,显然他是在费拉拉接受教育的。他也像彼特拉克一样,虽然被安排攻读法律,却喜欢写诗。1494年,法国侵略该国时,阿廖斯托并未遭到干扰,反而在查理八世二度突击意大利(1496年)时,创作了一首贺拉斯式的短诗,适当地把这件战事当作背景:
查理王与其军队的来击关我何事?
我将到碧荫底下休憩,
聆听流水声潺潺,
静观收割者殷勤的工作。
而你——啊!
我的菲利丝将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伸展着白净的双手,
为我编织花环,
哼出音乐般悦耳的声音。
1500年其父殁亡,遗留给10个孩子的财产只够维持一两个人的生活,长子阿廖斯托成为一家之主,开始与窘境奋斗。长年的渴望,形成他胆小而痛苦的卑屈性格,从未经历对诗饥渴的人很难理解。1503年,他在红衣主教伊普里托之下服公职。伊普里托对诗词的品位很低,而让阿廖斯托忙着外交上的差遣及其他无足轻重的琐事,诗人十分不称心。他每年所得的报酬只不过240里拉,而这份薪水难得按时发放。他为了改善职位,改写赞美诗,颂扬红衣主教的勇气和清高。伊普里托愿为他加薪,但规定他须听从命令,并让他享得许多利益。
他大部分的剧本都是那时写的,他已成为一名演员,且是被埃尔科莱派至帕维亚剧团中的成员之一。他的《卡萨利亚》(Cassaria)于1508年在费拉拉上演,而其《斯普西提》(Suppositi)于1519年在罗马利奥十世面前上演。此后他继续写剧本,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写出一本《论艺术》(Scolastica),这是他最好的作品,可惜在未完成之前便撒手西归了。他的剧本几乎都采用古典的题材,多半写一个或数个青年男子听纳仆人的机智与计谋,如何娶得或吸引了一位或数位青年女子,终于得到芳心。阿廖斯托的剧本在意大利喜剧中占有很高的地位,但在整个戏剧史上的地位很低。
他最伟大的叙事诗《奥兰多之恋》(Orlando Furioso)也是在伊普里托之下服职时完成的,由此可见这位红衣主教毕竟不是一位刁难人的上司。当阿廖斯托将此手稿呈阅于伊普里托时,这位现实的主教问阿廖斯托:“阿廖斯托先生,你在哪里找到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只有那种奉承式的赞美他才认为有意义。这位红衣主教付钱出版了这首叙事诗(1515年),并取得属于阿廖斯托的全部的出版权与收益。意大利人并不认为这首诗毫无意义或只是打趣的胡闹,1524至1527年,他们出版了9版之多。不久,部分精选的诗便在整个意大利半岛上广为传诵或吟唱。这些诗,阿廖斯托在曼图亚时,也曾为卧病的伊莎贝拉读过许多次,在后来的几版中,作为颂词赞美她的耐心。他花费了10年的时间(1505—1515年)写《弗里奥苏》(Furioso),而花16年的时间修改。随时随地补述一篇,最后写到3.9万行,分量几乎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首诗之和一样多。
起初他只想接续并增加博亚尔多的《奥兰多》篇幅。凡是这位先人对骑士的配置及主题,关于查理曼诸骑士的爱情与战斗故事、中心人物、无插曲故事的结构、未采用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的章回写法及改变故事的魔术,甚至由追索以斯坦西家族的家谱谈到神话中卢奇尔洛和博亚尔多的婚姻,他都模仿。不过在他所赞颂的百余人中,从未提及博亚尔多之名,因为他认为博亚尔多是债务人,从不列为英雄。也许是阿廖斯托认为这个主题与这些人物是属于这一套传奇故事的,而非属于博亚尔多的。
他不像这些传奇故事而像伯爵一样,强调爱情的地位在战争之上,他在开首几行便声明:
我歌颂女人、骑士、军队、爱情及侠义冒险的事业。
这故事的大体结构是这样:它是一连串的攻击,有些是支持基督教攻击伊斯兰教,大部分起因于女人。有12位伯爵与国王在追求安吉莉卡(Angelica),她一个接一个地玩弄着他们。当她爱上某个英俊的俗子时,便逐渐减低了对原来情人的热度,还不及对此人的收入调查清楚便嫁给他。在第8篇之后,也出现在这故事中的奥兰多,走过3个大陆为了去追求她,而忘了去协助他的君主查理曼王抵御攻击巴黎的穆斯林。到第13篇当他知悉已失去她时,便发疯了,直到第16篇之后才恢复理智。他失去的理智是在一个月夜中才找到,被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ae)的一位先人找回的。这则中心主题到此便混淆了,因为插入12个武士的冒险事迹,描写他们追求自己仰慕的女人,这些诱人的诗计有46篇之多。这些女士喜欢这种追逐,不过也许伊莎贝拉除外,她宁可说服罗多蒙特砍她的头,也不愿被奸污,后来这成为一则纪念性的事迹。圣乔治的老故事也包含在内,其内容是:美丽的安吉莉卡被人用石块捆绑在海边,做海龙的贡品,以求和解,因为它每年都要求一个少女,在卢奇尔洛赶来解救之前,这位诗人以柯勒乔(意大利画家)之鉴赏眼光做这样的默想:
一群凶狠、冷酷而粗鲁的人,将
一个最美丽的女人裸露其玉体
曝置于海边,献给海龙王。
她依旧像造物者最初塑造她时那样甜美,
没有一点遮饰掩蔽着她那百合般白净,
玫瑰般朱红的肌肤,它带着
仲夏的热情与寒冬的冷酷
在那完整肢体上闪亮着光泽。
在他眼中她似是一尊雕像,
也许是雪花石膏塑的,也许是大理石雕的,
被雕刻家精巧地雕在石头上,
他既未能见到一颗闪亮的眼泪滴落在她那
玫瑰般朱红、蜡树般雪白的面颊上,也未看到
微风吹拂着她金黄的秀发。
阿廖斯托写此诗时并不十分认真,只想写着娱乐人心的。他竭其文思欲以诗句吸引我们进入幻想的世界,又以神仙、魔术武器及妖术的题材使他的故事玄妙,用迫急的字眼描述长双翼的马凌空驾云,人变成树,堡垒瞬间消逝。奥兰多用矛枪一次刺杀6个荷兰人,阿斯托尔福(Astolfo)将叶子丢入空中可以制造舰队,在气囊中能抓住风。阿廖斯托在这些故事中也同我们一样大笑,对骑士的马上比枪与虚伪只是耐心地笑笑,而不嘲笑。他高度的幽默,用温和的讽语作苛刻的批评。因此在第34篇关于《地球的废物存放在月球上》之中,他加写了伪君子的祷告、诗人的谄媚、朝臣的奉承、君士坦丁王(三十四世)的捐赠。偶尔在某些序言中,阿廖斯托才讲伦理哲学。
意大利人喜爱《弗里奥苏》,其富于旋律且自然流露的言语及有趣的诗句,吸引我们一则一则地往下读。他们不在乎冗长迂回的描述及那些数不尽而有时又过于做作的明喻,因为它们也都披戴着闪耀诗句的外衣。当这位诗人推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句子时,他们便得到报偿了,并轻呼着“好极了!”就如他这样地描述泽比诺(Zerbino):“造物者创造了,又毁坏了这个模造物。”向阿廖斯托要求对以斯坦西家族做阿谀之辞,对伊普里托做赞美歌,或歌颂卢克雷齐娅的纯洁,是不费力的。这些尊礼是当时的一种风尚,马基雅维利须俯首屈身才能求得奖助,而这位诗人也需要津贴度日。
当红衣主教决定到匈牙利活动、命令阿廖斯托陪伴同去时,这种生活变得困难了。由于阿廖斯托拒绝命令,伊普里托免除了许多他服务的机会与酬赏。好在阿方索解救了这贫穷的诗人,每年赐予他84杜卡特的薪俸,另外配给他三个仆侍与两匹马,而不求回报。阿廖斯托经过47年难熬而几乎独身的生活后,才娶贝鲁奇(Alessandra Benucci)为妻!当她仍为提托·斯特罗齐之妻时,他就已爱上她了。他们婚后未再得子,但婚前已有两个私生子。
他曾统治加法那那(Garfagnana)三年(1522—1525年),但作为该地的君主并不愉快,因为这个山区经常有盗匪出没。他又不适于为政或指挥,因此希望退休,后来在费拉拉度过其生命的最后8年。1528年,他在该城郊外购置一块地产,建造了一栋美丽的房屋,现在仍在阿廖斯托大道(Via Ariosto)供人参观,并由国家保护。他在前门题记着贺拉斯骄傲而简朴的诗句:“它虽嫌略小了点,对我却十分适宜,不损伤人,并不华丽,却是用自己的资财得到的一个家。”他在这里安静地生活,偶尔在花园里工作,每日都修改或增补《弗里奥苏》。
他进一步地效仿贺拉斯,写给几位朋友七封诗信,这些信被人取名为“讽刺诗”并传沿至今。不过它们并不代表敏锐与坚实,也不像尤维诺尔(Juvenal)的那样锐利与致命。它们虽出自心灵的爱,内容却不和平,它们充满了对时代的鞭斥、轻蔑与狂人的傲慢。讽刺诗第一封是描述牧师的罪恶、蔓延在罗马的买卖圣职的歪风,及散布在各教皇间的族阀主义。第二封则痛诋伊普里托付给仆侍的酬金比给诗人的多这一过错。第三封讥讽当时多数妇女不忠贞的风气,并提供了选择或驯服妻子的技术。第四封是悲痛一位朝臣生活的各种屈辱,并歪曲地描述他对利奥十世一次不很成功的拜访:
我吻了他的脚,他便从那神圣的宝座上屈身而下,拉起我的手,回吻我的双颊。此外他还答应免课我一半的印花税捐。虽然身躯被雨淋湿、被泥玷污,但我的胸怀充满了希望,之后我便到白羊宫去进晚餐。
第五、六封是哀痛他在加法那过着穷困的生活,描绘他的日子是在“威胁、责罚、劝服或偿债之中度过的”,他的诗才如何被罪恶、诉讼及吵架所惊吓及麻痹以至于消失的。此外他的情人,也远离在数英里之外。最后一封信是请求本博(Bembo)为阿廖斯托之子弗吉尼奥(Virginio)推荐一位希腊文私人教师:
这位希腊人须有学识并通晓正直的法则与原理,因为道德比博学还重要。可惜当此之时很难求到这样的老师。很少人文主义者能免于抛弃道德的臭名,而知识的空虚也使他们大多数成为怀疑论者。为什么求知与不忠实会牵连在一起呢?
阿廖斯托一生对宗教的态度始终很轻率,不过他也像文艺复兴时期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最后与宗教保持和平。年轻时他便患有支气管炎,病情可能因做红衣主教的从员,随其外出旅行而恶化。1532年,麻烦更大了,因为病情转成肺结核,他一直与病魔挣扎,好像不满意于仅在名声上的不朽。1553年终于逝世,享年仅58岁。
他死之前已成为第一流的作家。早在23年前,拉斐尔就曾画过他。他在梵蒂冈的《帕那萨斯山》的壁画中,与荷马、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但丁、彼特拉克并列。意大利人称他是意大利的“荷马”,其《弗里奥苏》被喻为《伊利亚特》,但对于一位崇拜他的意大利人而言,并非仅止于此。除了特洛伊长期无情的战争之外,阿廖斯托的世界是愉快而奇异的,他的武士们情感丰富,性格各异,其中有阿伽门农统帅的尊位、阿喀琉斯的热情、内斯特的智慧、赫克托耳的尊贵和普里阿摩斯的悲惨。由此看来,谁又会把美丽而轻浮的卡帕拉拉同女性中的女神及克服挫折的海伦并列在一起呢?我们最后一句话仍与第一句话一样:只有彻底了解阿廖斯托所有语言的人,只有察觉出他的欢乐与情感上细微的差异的人,及对其整个梦想中的音乐旋律有感受的人,才能批判阿廖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