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治理手段比少年时代温和多了。他刚刚30出头,但是在文艺复兴的温室中成熟得很快。他并不英俊:他的大扁鼻挂在上唇之上,奇怪地向外弯曲;他的肤色黧黑;他那严苛的眉毛和沉重的下巴大大辜负了他温和的精神、礼节的魅力、机智的活泼及心灵的诗意感。他高大、肩宽、红光满面,看起来像运动员而不像政治家,事实上在体力游戏方面也很少人能胜过他。他具有地位上不可缺少的矜持尊严,但是私下里他使朋友们立刻忘记他的权力和财富。他和他的儿子利奥十世一样能够欣赏最微妙的艺术和最单纯的小丑。他和浦尔契共处时是一个幽默家,和波利希安在一起时是诗人,和弗朗西斯科·兰迪诺在一起时是学者,和菲奇诺在一起时是哲学家,和彼科在一起时是神秘主义者,和波提切利在一起时是美学家,和斯夸尔恰卢皮(Antonio Squarcialupi)在一起时是音乐家,和宴会中喜乐的人在一起时又同为喧闹者。“当我的心灵被公共事物的骚动干扰时,”他写信给菲奇诺说,“我的耳朵也被暴乱公民的喧嚣击溃,除非我在科学中寻找松弛,否则我如何能支持这样的争斗?”——他的意思是追求多样的知识。
他的品德并不像他的心智一样值得让人效法。他像很多那时候的人一样,不容许他的宗教信仰妨碍他的生活享受。他曾以显然诚挚的态度写出虔诚的颂诗,但又毫无悔恨地转向庆祝淫逸爱情的诗篇。除了为失去的逸乐懊恼之外,他很少后悔。他为了政治的理由,勉强接受了一个他敬多于爱的妻子,之后便追随当时的风尚以通奸自娱。但他没有私生子。至于他的商业道德至今仍在辩论中。没有人怀疑他的慷慨,他滥用慷慨是和科西莫一样出名的。他总是不停地用更大的厚礼回报别人的礼物。他用金钱支援过十几件宗教行动,支持着无数的艺术家、学者、诗人,也借出大笔款项给城邦。帕兹阴谋之后,他发现他的公共和私人付款已使他的商行无法面对债务,顺从的议会便决议由城邦府库偿还他的债款(1480年)。至于这笔钱是否只公平地偿还了美第奇家族的服务和他们为公共目的所花费的私人基金,抑或是明显地监守自盗,我们不得而知。这件事虽然大家都知道,却无损于洛伦佐的受拥戴。人们想到他的慷慨,也想到他的财富和奢侈的家庭,因此称他为“慷慨的”洛伦佐(Lorenzo Il Magnifilo)。
他的文化活动使他忽略了远及各地的商行事务。他的经纪人利用他的专心,大肆浪费和欺骗。他逐渐将财产撤出商业,投资到城市不动产和大规模的农业中,拯救了家庭的财富。他很喜欢亲自管理农场和果园,对肥料和哲学一样熟悉。由于科学化的灌溉和施肥,靠近加里奇和加亚诺两地别墅的土地成为农业经济的典范。
佛罗伦萨的经济生活在他的统治之下繁荣起来。利率降至5%,商业因财源稳固而发达,直到洛伦佐晚年,英国成为纺织品外销的麻烦竞争者为止。对繁荣更有贡献的是他的和平政策,及他治理的第二个十年中在意大利所维持的均衡势力。佛罗伦萨与其他意大利城邦联合将土耳其逐出意大利。这件事完成之后,洛伦佐说服那不勒斯的费兰特(Ferrante)和米兰的加里亚佐·斯福尔扎与佛罗伦萨签订共同防御联盟。当教皇英诺森八世参加这个联盟时,大部分小城邦也依附了它。威尼斯保持超然的态度,但是却因为害怕联盟而采取友好的行为。除了一些小小的中断外,意大利的和平就这样维持到洛伦佐逝世。同时他竭尽一切机智和影响力保护弱邦对抗强邦,仲裁和调解邦际利益与纠纷,在争端发生之初即施行遏阻。在那快乐的10年中(1480—1490年),佛罗伦萨达到政治、文学和艺术光荣的巅峰。
内政方面洛伦佐通过70人议会治理政事。1480年,这个机构由当年领袖团选出30位会员,再由这30人选出另外的40位会员构成。会员采用终身制,空缺以选举方式递补。在这样的安排之下,领袖团和标准执法人只是议会的执行代理人。人民议会和选举都免除了。反对十分困难,因为洛伦佐雇有间谍侦察这件事,并且有办法给予反对者财政上的麻烦。古老的党派酣眠了,罪恶隐藏了,自由减少了,秩序却兴盛起来。当时,曾有一个人这样写道:“我们这儿没有劫案,没有夜间骚乱,没有暗杀,不管白天晚上每一个人都可以非常安全地办理他的事务。”圭恰尔迪尼说:“如果佛罗伦萨要有一个暴君,再也不可能找到比这位更好、更令人喜欢的了。”商人喜爱经济的繁荣胜于政治的自由,劳动阶级忙于从事许多公共工作,只要洛伦佐供应面包和游戏,他们便原谅了独裁。各种竞赛迷住了富人,赛马刺激了中产阶级,而化装游行则娱乐了大众。
佛罗伦萨有一种风俗,在狂欢节的几天里,大家戴着喜乐或吓人的面具在街上游行,唱着讽歌或恋歌,组织“化装行列”——一队队画好或加上花圈的彩车代表神话或历史上的角色和事件。洛伦佐酷嗜这个风俗,但是怀疑它有趋于混乱的倾向。他决定由政府给予赞助和秩序,使它受到适当的控制。在他的治理下,化装游行成为佛罗伦萨生活中最受欢迎的活动。他聘请艺术家设计并绘制彩车、旗帜和服装,他和朋友们则写作唱曲。这些唱曲反映出狂欢节的道德松弛。洛伦佐最著名的化装游行是“酒神的凯旋”。其中一列彩车载着可爱的少年,一队盛装的少年骑着欢腾的骏马,经过维奇奥宫来到大教堂前面的豪华广场,和谐的和声在铙钹和维忽拉伴奏下唱出一首洛伦佐亲自撰写的诗歌。那首诗与大教堂完全不相配:
青春极美,忧伤无益,
韶华分秒逝如水。
少男少女,享受今日;
明天祸福有谁知?
酒神巴克,丽人雅妮,
一双爱侣真情意!
不管时光,飞逝如许,
誓愿同我新欢愉。
美丽仙子,神族象士。
欣度假期长无恨。
少男少女,享受今日;
明天祸福有谁知?
高雅贵妇,青年恋人!
愿酒神长在欲长在!
狂舞嬉游,尽情歌咏,
让甜蜜爱火燃心胸。
当来临者,自当来临。
休管他未来运命。
少男少女,享受今日;
明天祸福有谁知?
这些诗和化装游行也是洛伦佐被控腐化佛罗伦萨青年的理由之一。也许没有他,佛罗伦萨也会“腐化”。威尼斯、费拉拉和米兰等地的道德并不比佛罗伦萨强。美第奇银行家手下的佛罗伦萨比美第奇教皇手下的罗马好得多。
洛伦佐的美感太敏锐了,对道德不免有害。诗是他的一大爱好,他的文章也可以媲美当时最好的文学家。唯一胜过他的波利希安仍在拉丁文和意大利文之间徘徊,洛伦佐的诗篇则将文学的主流恢复成方言,那是由但丁创立、却被人文主义者推翻的。虽然他可以很容易地阅读拉丁原文,他喜欢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甚于拉丁古典的情诗,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写出足以文饰彼特拉克的短诗。但是他对诗意的爱并不认真。他更诚挚地写作有关乡村风景的诗文,他认为那些风景使他得到四肢的运动和心灵的平和。他最好的诗篇都是描述乡村中的森林和溪流、树和花、羊群和牧人。有时他也以隔行韵脚(terza rima)的形式写幽默小品,使农夫的淳朴语言变成愉快的诗歌;也写过讽刺的闹剧;还为他的孩子写宗教剧和虔诚的颂歌。但是他最具特色的诗篇还是狂欢节唱曲——为欢宴的时节和气氛而唱的歌,欢乐的放纵和少女的自由。没有一样东西比这位中心人物更能表现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道德、礼仪、复杂性和多变性了。他治理着一个城邦,管理着一笔财产,参加角力竞赛,写杰出的诗,慷慨地支持艺术家和作家,平易地与学者、哲学家、农夫和小丑厮混,在化装游行中前进,唱着淫歌,写作温和的颂诗,和情妇游戏,生出了一个教皇,而且被全欧洲尊为当时最伟大和最高贵的意大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