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拉克与薄伽丘时代(1304—1375)

时间:2024-11-21 03:59:05关键词:彼特拉克与薄伽丘时代

我们已随彼特拉克和薄伽丘遍游意大利。但就政治而言并无意大利,只有城邦,那是在仇恨和战争中自我毁灭的碎片。比萨消灭其商业上的劲敌,米兰消灭阿马尔菲(Amalfi),热那亚和佛罗伦萨消灭比萨,威尼斯消灭热那亚,一半的欧洲则联合大部分的意大利来消灭威尼斯。在蛮族入侵后中央政府崩溃,6世纪的“哥特战争”,伦巴底-拜占庭两次统治半岛,罗马道路的毁坏,伦巴底人和教皇的竞争,教廷和帝国的冲突,教皇对于世俗权力统于阿尔卑斯和西西里之间而身忧成为囚犯的恐惧,致使欧洲精神上之领袖屈服于一个城邦的政治领导者——所有这些,均使意大利四分五裂。教皇和保皇派不仅分裂意大利,他们几乎把每个城邦分裂成教皇党和保皇党。甚至当斗争平息之后,旧的标记被使用于新的竞争中,恨的熔岩流入生活的每条大道。若保皇党员是帽檐一边的羽毛,教皇党员则必是另一边;若保皇党员横切水果,教皇党员则直切之;若保皇党员戴白玫瑰,教皇党员则戴红的。在克雷马,米兰的保皇党员因为一个教堂讲坛上耶稣像的脸转到被认为是教皇党员的方向,而加以摧毁,并将之付诸一炬。在保皇党占优势的贝尔加莫,有些卡拉布里亚人被领主谋杀,因领主从他们吃蒜的方式中发现他们是教皇党员。个人的胆怯衰弱,群体的不安全,当权者的谬见,这些产生了永久的惧怕、猜疑、厌恶、藐视异类、外人和陌生者。

这些因素阻碍了统一,城邦随之兴起。人们想以自己城邦的利益为依归,只有少数的哲学家,像马基雅维利,或诗人,像彼特拉克,能以整体来看意大利;甚至在16世纪,切利尼在提到佛罗伦萨时称为“我的祖国”,提到佛罗伦萨人则称为“我国的人民”。

彼特拉克由于奔波于各地,而无地方性的狭隘的爱国主义思想,为那些卑鄙的战争和祖国的分裂而哀悼,他在一首很感人的名为“我的意大利”(Italia Mia)的诗里恳求意大利的领主们给意大利以统一及和平:

啊,我自己的意大利!虽然言词由衷

彼特拉克与薄伽丘时代(1304—1375)

也无法了结你胸中所沾染

无数致命的创痛——

可是唱出那邪恶的阿尔诺河的伤恸

唱出台伯河的灾难

却可减轻我的痛苦,我哀伤地漫步

在伤心的波河畔,满腔郁积凭诗倾出……

啊,难道这不是我首次涉足的土地?

难道我不曾在此摇篮中休息,

在温柔中被催入梦乡,在爱抚中被养大?

啊,这难道不是我的国家——

如此受到子女的钟爱——

而在其土地里有我父母长埋?

啊,由于有这种温柔的思想,

恻隐之心会打动你的铁石心肠,

且熟视人们的痛苦,

在上帝保佑下,他们期望把你的灾难解除,

你只要慈悲心肯发出,

美德将使自己有备战的力量,

来对抗盲目而存心的愤怒,

而不平的战斗也将不会维持久长。

不,不,古代的火焰曾把意大利之名提高,

如今也依然会继续燃烧!

彼特拉克曾梦想里恩佐会统一意大利;当此幻梦破灭,他像但丁一样,转而期待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在理论上,皇帝是罗马帝国世俗权力的继承人。里恩佐退居不久(1347年),彼特拉克写了一封动人的信给波希米亚王(King of Bohemia)查理四世,称之为“罗马人的国王”,是帝国皇位显然的继承人。诗人恳求,让国王君临罗马,加冕为皇;让他以罗马,而非布拉格为其首都;并让他把统一、秩序、和平重新带给“帝国的花园”意大利。1354年,当查理横跨阿尔卑斯山时,他邀请彼特拉克到曼图亚相会,诗人很有礼貌地呼吁——但丁对查理之祖父亨利七世令人感动的请求的回声。但查理已无足够的武力来征服所有伦巴底的独裁者和佛罗伦萨、威尼斯的市民,乃匆忙往罗马,接受教皇所派特使的加冕;然后又匆匆回到波希米亚,小心周到地把教皇委任的职位卖掉了。两年后,彼特拉克以米兰使节身份到布拉格去见他,但对意大利并无显著的结果。

如果彼特拉克的计划都实现了,也许就没有文艺复兴了。意大利城邦商业上的竞争,开始并完成了十字军在意大利发展经济和财富方面的工作。政治中心的差异,增加了城市之间的竞争,但这些适度的冲突,在死亡和毁灭方面的总数并没有超过法国百年战争所带来的。地方性的独立削弱了意大利抵抗外来侵略的能力,却开始了城邦和领主在文化上的赞助,在建筑、雕刻、绘画、教育、学术和诗歌等方面展开高贵的竞争。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就像歌德时代的德国,有很多想夺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的帕里斯。

我们无须过分表扬彼特拉克和薄伽丘对文艺复兴所作的准备。两人仍献身于中世纪的见解。薄伽丘,这位伟大的说故事者,在其精力充沛的年轻时代,曾嘲笑教士的不道德和圣徒遗物的贩卖,但早已有百万以上的中世纪僧侣如此嘲笑过;而在他学希腊文的那些年里,他已变得更像正教徒和中世纪人。彼特拉克很适当且预言式地提到自己是站在两个时代中的人,甚至在他严责阿维尼翁的道德之际,仍接受教会的教条。正如圣哲罗姆(St.Jerome)在信仰时代开始时去爱古典一样,彼特拉克在该时代结束时,以受扰的良知之心去爱古典;他以极卓越的论文,来写世俗世界的侮辱和宗教生活的神圣平和。然而,他对古典之忠甚于对劳拉;他搜索并珍惜古代的手稿,并鼓励他人也同样做;除了圣奥古斯丁以外,他几乎略过所有的中世纪作者,以接续拉丁文学;他仿维吉尔和西塞罗而构成自己的文体和风格;他想到自己的名声甚于灵魂的不朽。他的诗培养了意大利一个世纪的矫揉造作的十四行诗的写作,却有助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铸炼。他热切的精神,传给了彼科;他洗练的文体,传给了波利希安(Politian);他的书信和论文,在古典文学之文雅和优美方面,为塞涅卡和蒙田之间搭了桥;他对古代文物和基督教间的调和使尼古拉五世和利奥十世成熟。在这些方面,他的确是文艺复兴之父。

但同时,若过高估计古代文物对意大利之极盛的贡献,也是一种错误。那是一种完成,更甚于改革,而中世纪的成熟所扮演的角色比古典手稿和艺术的发现更为重要。在中世纪,知道并喜爱异教古典文物的是学者,保存它们的是僧侣,翻译和编辑它们的是12世纪和13世纪的教士。1100年以来,大学把人类相当分量的精神和道德遗产传给欧洲的青年。在爱里基那(Erigena)和阿贝拉尔多批评哲学的成长,亚里士多德和阿罗威伊哲学之进入大学的课程中,阿奎那以理性印证几乎所有基督教义的大胆建议——邓斯·司各特很快遵照,而承认这些教条大部分都不合理性——这些已撕毁并破坏经院学派智识上的组织,而且使得受教育的基督徒,自由地去糅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异教哲学与中世纪神学。城市从世仇的阻碍中获得自由,商务的扩展,货币经济的散播——所有这些均在彼特拉克之前就已产生了。且别说伊斯兰教的哈里发和苏丹,西西里的罗杰(Roger of Sicily)和腓特烈二世就以赞助艺术、诗、科学和哲学,来增加权力的魔力。中世纪的男女,早已毫不羞赧地保存自然人类对人生单纯和肉欲之乐的兴味。那些构想,建造和雕刻天主教堂的人,早已具有他们自己的美感和无法凌驾之思想与崇高的形式。

因此,文艺复兴的所有基础,在彼特拉克死前已被建立。意大利人对贸易和工业的热心及其惊人的成长,已积聚了资助这一运动的财富,而由农村的和平、停滞到都市之活力、刺激的这种变迁,也已产生了滋养此一运动的心境。城邦之间相互竞争,无用的贵族政治被推翻,受教育的领主和年轻力壮的中产阶级的兴起,政治的基础因而有所准备。方言的改进,希腊、罗马古典文物的发现与研究,文学的基础因而有所准备。伦理的基础已被建立在如下方面:增加的财富摧毁了旧道德的限制;在商业上与穆斯林的接触和十字军的东征,鼓励了人们容忍与传统信仰和习俗相异的教条和道德;对于相对自由的异教世界的再发现,降低了对中世纪教条和道德暗中破坏之责;对世俗、人类、尘世的关心取代了对来生的兴趣。美学的发展在继续进行中:中世纪的圣歌,罗曼史(传奇)的创作,吟游抒情诗人的诗歌,但丁及其前辈的十四行诗,《神曲》和谐的文体,已留下文艺的遗产。古典文学的典范把韵味和思想的高雅、言词和风格的洗练和优雅,传给了彼特拉克,而彼特拉克则把它传给从伊拉斯谟到阿那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当乔托放弃拜占庭镶嵌细工的神秘力量,去研究自然生活中的男女之姿态优雅时,艺术的革命已经开始了。

在意大利,条条大路通往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