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纪后期,佛罗伦萨的奎尼茨里(Guinizelli)和加瓦堪第(Cavalcanti)给十四行诗以确定的形式。不在此生活、但向往此处生活的但丁弹出意大利史诗最初也是最后的音调。而在此生活的薄伽丘写下了意大利散文的最佳作品。吉尔瓦尼·维拉里(Giovanni Villani)则写下了中世纪年鉴(编年史)最现代的作品。他为了1300年的嘉年华会而游历罗马,像以后的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一样被伟大的遗迹所感,他一度想把罗马的历史记录下来;而后,鉴于罗马已被充分地表扬过,他回到家乡,决心“把佛罗伦萨所有事件……写入此书……把佛罗伦萨人和事迹详加记述,并且把世界其余部分值得注意的事也简为描述”。
维拉里从巴别塔(Tower of Babel)写起,结束于接近黑死病时期——他死于此病。其兄弟玛泰奥·维拉里(Matteo Villani)和其侄菲利普(Filippo)将故事继续到1365年。吉尔瓦尼·维拉里准备充分。他出身富有的商业家庭,精于纯粹的托斯卡纳(Tuscan)方言的演说,曾游历意大利、佛兰德斯和法国等地,三度任大修道院副院长,一度出任铸币厂厂长。他对历史的影响和经济的基础有不凡的见解,是第一位把社会情况的统计资料加入叙述中的人。他的《佛罗伦萨年鉴》(Croniche Florentine)前三册大多为传说;但在以后的书里,我们获悉,1338年,佛罗伦萨及其腹地有10.5万名居民,其中1.7万为乞丐,4000人靠公共救济;有6所小学,教育1万学童;有4所高级中学,里面有600男生和少许女生学文法(文学)和逻辑(哲学)。他跟大部分历史学家不同,把新书、画、建筑的评介也包括在该年鉴中,很少有一个城市其生活的各部分曾被如此直接地描述过。如果他把所有这些情况和细节写成统一性的叙述,则他可能就把年鉴变成历史了。
1340年,薄伽丘在佛罗伦萨定居,继续在生活和诗文中追求女人。《爱情的幻影》(Amorosa Visione)是献给“小火焰”的,以4400行诗文回忆他们私通的快乐时光。在一本心理小说《小火焰》(Fiammetta)里,这位私生的公主被安排去说出她和薄伽丘越轨的行为;她以300多年后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式的琐细敏锐,分析爱的情绪、欲望、妒忌和被弃的苦痛;当她的良心谴责她的不贞时,她想象希腊爱和美之女神阿佛洛狄忒叱责她的懦弱:“勿使自己畏怯地说,‘我有丈夫,而且圣法和誓言阻止我做这些事情。’这些只是对爱神厄洛斯的空虚、自负而不值得的反抗而已。因为像强壮而有力的王子,他树立了法律;他不喜欢低级情况的其他法律,认为那是卑下而奴性的规则。”薄伽丘滥用笔力,结束此书时,为了自己的光荣,他让“小火焰”宣布是他弃她而去,而非她把他给抛弃了。他回到诗中,在《林凡·费索兰诺》(Ninfale Fiesolano)一诗中,他歌颂牧羊人对月亮女神狄安娜(Diana)的女祭师之爱;他的成功在于用可爱的细节描写,并充满对自然景色的热爱之情。这几乎就是《十日谈》(The Decameron)的写作公式。
1348年瘟疫之后不久,薄伽丘开始写《十日谈》。他已35岁,欲望的温度已从诗降到散文;他能了解疯狂追求的心境。“小火焰”似乎已死于瘟疫中,而薄伽丘平静得足以用其名来作为该书最不过分雕琢的说书人之一。全书直到1353年才出版,但其中有些部分可能已先行分期刊出,因为在《第四日》的引言中,作者答复了不赞成对其前故事的批评。正如我们目前所看到的一样,它是1个世纪的故事——整整100篇;它不是让人在某段时间内集中阅读,而是分期出版,因此它们必定给佛罗伦萨许多个晚上供应了不少谈话的资料。
其序描写1348年及其后袭击欧洲的黑死病,在佛罗伦萨所产生的结果。此病显然是亚洲人因为战争而穷困,因为饥馑而衰弱所产生的。这一流行性疾病横渡阿拉伯和黑海,进入埃及、俄罗斯和拜占庭。从君士坦丁堡、亚历山大港及其他近东的港口——威尼斯、锡拉库萨、比萨、热那亚和马赛等地的商人和船只,得蚤、鼠之助,进入意大利和法国。西欧一连串的饥馑岁月——1333—1334年,1337—1342年,1345—1347年——可能降低了穷人的抵抗力,而他们则将之传播给各阶层的人。1348至1365年一连串瘟疫的袭击,使意大利半数人口被夺去了生命。一个锡耶纳的编年史学家曾描写约1354年的光景:
既无亲戚,也无朋友,或牧师,或修道士,伴随着尸体到坟墓去,也没有人讲诵死者的祈祷词……此城很多地方,沟渠被挖得很宽,很深,而死尸就被扔在这里,用一点泥土盖着;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地,直到沟填满了;然后另一道沟渠又被挖掘。而我,图拉……用自己的手,在同一道沟渠里埋了我的5个孩子;其他人也这样做。许多死人没有被盖好,以致有狗把他们挖出来吃,把肢体散掷于各处。不管一个人失去了什么,没人敲丧钟,也没有人哭,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期待着死亡……人们都说而且相信:
“这是世界的末日。”
根据玛泰奥·维拉里的记载,佛罗伦萨3/5的人口于死1348年4月到9月。薄伽丘估计佛罗伦萨人口死亡之数为10万人,而马基雅维利估计死者为9.6万。这些显然是夸大其词,因其人口总数并未超过10万人。薄伽丘以对瘟疫的可怕描写开始其《十日谈》:
不仅与病人交谈可因声音传染,而且仅仅接触到衣服,或任何病人所接触或用过的东西,显然也会自动传播这种病……一种属于病人或因病而死的人的东西,被一种动物接触……很短时间内动物即病死……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个灾难令所有的人如此恐惧……以至于兄弟背弃兄弟,伯舅背弃甥侄……妻子离弃丈夫;而且(尤有更特别,和几乎不可相信的),有些父母拒访或看顾他们的子女,就像他们不是自己亲生的似的……一般人,既不相互照顾,也不相互救助,日以千计地生病,而且几乎毫无获救地死去。有许多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出最后一口气,还有其他更多人,他们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使邻居知道,他们死于腐烂尸体的恶臭,而非其他的原因;整座城市充满因此或因其他原因而死的人。邻居,并非对死尸有什么慈悲的感动,是因为尸体腐烂,确实妨碍他们的生存……把死尸移放到大门口,每日早晨,都可以看见无数的死尸在人家的门口僵卧着。然后他们取来担尸架,但有时尸架不足,也就放在板子上;一个尸架常放着两三具尸体;而且一个尸架同时放着夫妻,两三个兄弟,父子,等等,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人对于一个死人,会比我们现在对一头死了的山羊,更加注意。
在这种凄凉的景象中,薄伽丘让《十日谈》以说故事的形式来进行描绘。在“可敬的诺维拉教堂里”,“7个因友谊、亲情而联系在一起的年轻女士”刚做过弥撒,现正在计划异教徒的短途旅行。她们年龄在18至28岁之间,“每个人都出身名门,曾受过相当的教育,并且都是风姿绰约,体态轻盈”。其中之一提议,为了减少受传染的机会,她们应该一起退居到乡下的房子,并由仆人陪着,由甲别墅移到乙别墅,“享受当时季节所赋予的乐趣和消遣……‘在那儿我们可以倾听鸟儿唱歌;在那儿我们可眺望青山绿野,欣赏麦浪随风荡漾;在那儿我们可看到成千种的树木;在那儿天堂的容颜开展在我们的面前,它虽然对人类泄愤,却不拒绝我们欣赏其永恒之美’”。这个提议被接受了,但菲洛梅纳(Filomena)又提出另一个意见:因为“我们女人是反复无常,刚愎任性,多疑善妒,且胆量不足”,所以最好有男人为伴。像有天意似的,就在此时,有“三个年轻人进入教堂……他们恋爱的火焰,并不因时代的恐怖,也不因朋友或亲戚的死亡……而变得冷淡……三个人都快活,有教养,他们为了寻找最高的安慰……来探视他们的情妇,而刚好她们是前面说过的这七位中的三位”。潘皮妮亚(Pampinia)建议邀他们三位参加短途旅行。奈菲尔(Neifile)担心引起丑闻。但菲洛梅纳回答说:“只要我以礼自持,无愧于心,管人家爱说什么话。”
于是在次日,星期三,他们出发了,带着男仆和食物,到离佛罗伦萨两英里的别墅。“连着一个广大的庭院。房内走廊宽敞,房屋整齐,有美丽的装饰和名贵的绘画。其四周,有草地,有迷人的花园,还有清冽的寒泉,地窖藏着各种高价的美酒。”仕女和绅士睡得很晚,悠闲地吃早点,在花园散步,吃丰盛的筵席,以说故事比赛自遣。大家同意十人中每一人在短途游行中每天讲一个故事。他们在乡下过了十天;其结果为薄伽丘的口述戏剧,以快乐的故事来对抗但丁忧郁的章节。同时,有一规则禁止他们这一群中任何一人“说些不愉快的事”。
这些故事,平均长度为6页,很少是薄伽丘独创的;它们都取自古典书籍、东方作家、中世纪冒险故事、法国短篇故事(或小说)和叙事诗或意大利本身的民间故事。此书最后且最有名的故事是有耐心的格丽塞尔达(Griselda)的故事,这个故事经乔叟改编成为《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中最好而且最荒谬的故事之一。薄伽丘的短篇故事中最好的是第5日第9篇“费德里科”(Federigo),他的鹰和他的爱情故事。其自我牺牲的情形,一如格丽塞尔达。最富哲学意味的故事是第1日第3篇三个戒指的传说。“巴比伦的苏丹”沙拉丹(Saladin)需要钱,邀请犹太富人梅尔基塞代克(Melchisedek)来吃饭,并问他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哪个最好。这位聪明而年老的高利贷者,不愿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便以寓言作答:
从前有位伟大的富翁,在他的许多贵重的首饰中,有一枚精美、贵重的戒指……想把这戒指作为子孙的传家之宝。他宣布说,他死后,任何一个儿子由于受遗赠而持有此戒指者,应被视为继承人,其他人要如同对待家长和领袖般尊敬他。得到这个戒指的儿子,也应照样训示其子孙,须遵守先人的成法。总之,这个戒指由这手传到那手,经过好几代,最后传到有三个儿子的人的手里。那三个儿子一样优秀,善良而孝顺,因此父亲对三个儿子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爱。三个儿子都知道戒指的重要性,也都希望成为最受尊敬的人……恳求年老的父亲把戒指留给他……这位可敬的人觉得对三个儿子他都同样喜爱,不知应把这戒指给谁。他想……为了使三人都满意,私下请了一个艺匠,另造两个同样的戒指,其技术之精,做得和真的一样,连艺匠本人也分不清真假。老人将死时,就偷偷把三个戒指分别给了他的三个儿子。父亲死后,三个儿子都说得了父亲的继承权和光荣,都否认别人有此权利。为了表示自己的真实,三人都拿出戒指作证。但戒指造得一模一样,无人能道出何者为真,谁是父亲的继承人也无法解决,到现在也还没解决。
这个故事暗示:薄伽丘37岁时,他不是教条式的基督徒。试把他的宽容和但丁的严厉盲信做个对比:但丁谴责穆罕默德而使他在地狱中永久地受活体解剖之苦;而在《十日谈》的第二个故事里,薄伽丘却让犹太人齐亚诺多(Jehannat)由于这样的一个争论——基督教必定是神圣的,因它虽有过教士的不道德和圣职买卖还能存在——而改信基督教。薄伽丘嘲笑禁欲主义、纯洁、忏悔者、圣徒遗物、牧师、僧侣、修士、修女,甚至是圣徒的谥封。他认为大半僧侣是伪君子,而嘲笑那些给他们布施的“蠢货”。他那最热闹的故事之一,是说一位修道士奇波拉(Cipolla)为了募集款项,答应向观众展示“一种神圣的遗物,即天使加百列的羽毛,那是报喜后留在圣母玛利亚的房间的”。最淫秽的故事说到一个强壮有力的年轻人马塞托(Masetto)使整个女修道院满足的事。另一个故事说修道士里纳尔多(Rinaldo)使一个丈夫戴绿帽,因此说故事的人问:“有哪一个僧侣不做这样的事呢?”
听到这样的故事,《十日谈》里的仕女仅只微微害羞而已,却以拉伯雷——乔叟式的幽默自娱;菲洛梅纳——一位礼仪特别好的女人——出乎意料地,竟向众人讲了里纳尔多的故事;有时候,正如薄伽丘以最不快乐的意象所说的:“这些仕女连大牙都要笑掉了。”薄伽丘生长于放荡喜乐的那不勒斯,因此常以淫荡的措辞想到爱;他嘲笑骑士的罗曼史(或传奇),对但丁的堂吉诃德扮演了潘沙的角色。虽然结婚两次,他似乎信仰自由恋爱。在重述20个故事之后——该故事在今日似乎不适合在男人相聚的场合说出来——他令其中的一位男士对仕女们说:“我已注意到没有行动或言词,就你方或我们男方而言,是值得责备的。”在结束该书时,作者承认人们对其叙事过于露骨(或奔放不羁)的批评,尤其因为“我在许多地方写出修道士的真面目”。同时他庆贺自己“不辞劳瘁,担任这艰巨工作,在上帝的帮助之下,总算完全地写成了”。
时至今日,《十日谈》仍保有世界文学名著的地位。其声誉归因于其道德更甚于其艺术;其结构完善——在此方面优于《坎特伯雷故事集》;其散文树立了意大利文学所不能超越的标准;其诗文繁复,但大部分是流畅、有力、尖刻、活泼,且清澈如山溪。它是一本爱生活的书,即使在1000年内所曾降予意大利最大的不幸中,薄伽丘尚有勇气去欣赏仍存于世上的完美、幽默、善良和快乐。有时他是愤世嫉俗的,就像在《科巴西》(Corbaccio)中,他讽刺女人不如男子有气概。但在《十日谈》中,他是开心的拉伯雷,享受恋爱与生活中的取与予、崎岖和颠覆。尽管有些滑稽或夸张,我们在此可以看到世界的真面目;汉斯·沙科斯(Hans Sachs)、莱辛、莫里哀和拉封丹、乔叟和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都很敬佩地从此取得一枝半叶。当彼特拉克的诗进入被赞扬而不阅读的暮色领域中时,此书却被大家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