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神学使他的任务更为困难。要是他曾经让自己以波斯式或伊斯兰教式的风格,描绘天堂为肉体与灵魂均感愉快的一个乐园的话,他感官的本性定会发现更丰富的意象。但“天生的现实主义者”、人类的知识分子怎能设想一个纯粹灵魂幸福的天堂呢?尤有甚者,但丁哲学上的发展,禁止他以神人同形或同性论的术语来代表上帝或天堂上的天使和圣者;相反地,他在幻觉中看到他们的形式和光点。而合成的抽象概念,在有光辉的空虚状况下失去有罪肉体的生命与热力。天主教教义承认肉体的复活,而但丁在为精神奋斗时,赋予一些天堂的人肉体的外貌和人类的言语。令人愉快的是,我们晓得,即使在天堂里,贝雅特丽齐也有美丽的双足。
他天堂的计划是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和谐、灿烂的想象力及大胆的细节精细计划的。依据托勒密的天文学,他认为天堂是一个围绕地球旋转的扩大的一连串的9个中空的水晶球,这些球是“天父之家”的“许多大厦”。在每个球里安置着一个行星和许多星星,像是王冠上的珠宝。当它们运转时,这些天体便都放射出程度不同的神圣的智力,并歌唱它们幸福的欢乐与对造物者的赞美,使整个天堂沐浴于球体的音乐之中。众星,但丁说,是天堂的圣者、得救者的灵魂;根据其在世时所得到的功勋,以不同的高度停留在地球之上,它们的幸福如此无穷,如此接近高于一切星球的天庭,支撑上帝的宝座,使其不坠。
似乎是被贝雅特丽齐放射出来的光所吸引,但丁从地上乐园上升到第一重的天堂,那是月亮的世界。住在这里的,是那些本身并未犯过,却被迫亵渎宗教誓言的人。其中之一的皮卡尔达·多那图向但丁解释说,虽然他们在天堂的最低一层,并且享受程度低于他们上面的那些灵魂的幸福,却借着来自一切妒忌、渴望或不满足的神圣的智慧之神而得到解救。因为幸福的基础基于乐意接受神的旨意:“他的旨意即我们的平安。”这是《神曲》最基本的诗句。
受制于一种将一切东西吸向上帝的天体磁力,但丁同贝雅特丽齐一起上升到天堂的第二层,这是受行星水星统治的星球。住在这里的,是那些在世时全神贯注于善良目的的实际活动的人,但是他们侍奉上帝的心,却远不如追求尘世的荣誉那么热烈。查士丁尼出现了,同时以威严的诗句说出罗马皇帝及罗马法律的历史作用。通过他,但丁又为在一种法律及一个国王统治下的世界作了鼓吹。贝雅特丽齐带领诗人到达第三重天堂,这是金星的世界。在这里,普罗旺斯的游吟诗人福尔盖预言博尼费斯八世的悲剧。第四重天堂是太阳运行的轨道,但丁发现了基督徒哲学家们——波伊提乌、伊西多尔、比德、彼得·郎巴德、格拉提安、大阿尔伯图斯、托马斯·阿奎那、波拿文都拉、西格尔。在一次亲切的互相问候中,多米尼克教徒托马斯对但丁述说圣方济各的生活,而圣方济各会教徒波拿文都拉则告诉他圣多米尼克的故事。托马斯始终是一个心胸开阔的男子汉,由于阐发神学的精微而阻碍了他的叙述;而但丁如此热切地想成为哲学家,因此有几个诗篇中他停止了作为诗人的身份。
贝雅特丽齐领着他到达天堂的第五重,那是火星的世界,在这里住的,是为真正信仰作战而死的战士的灵魂——约书亚、马加比、查理曼,甚至罗马的破坏者罗伯特·圭斯卡德。他们被安排为成千的星星,以一种令人昏眩的十字架及钉死在十字架的图形出现,而每一颗星在光辉的象征下合成一种天体的和谐。上升到第六重天堂,那是木星的世界,但丁发现那些是在尘世时公平执行正义的人,有大卫、君士坦丁、图拉真——另一个异教徒闯入天堂。这些活的星星被排列成巨鹰的形式,他们异口同声地和但丁谈论神学,同时举行赞美公正国王的仪式。
攀登上贝雅特丽齐比喻为“永恒皇宫的楼梯”,诗人及其引导者到达了愉快天堂的第七重,土星及其卫星的世界。每上升一次,贝雅特丽齐的美便更加灿烂,她不敢在她的爱人面前微笑,深恐但丁会在她的光辉照射下烧毁成灰。这是教士们所居住的一层,他们的生活很虔诚,并忠于自己的誓约。比德·达米安杂在他们中间,但丁请教他将人的自由及上帝的先见之明,与逻辑上一贯的命定相互统一的方法。比德回答说:即使天堂里最有知识的灵魂,在上帝指导之下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圣本笃出现了,悲痛教士们的堕落。
现在诗人由各行星层上升到第八重天堂,恒星的地带。从双子星座往下看,他看到了极微小的地球,“如此可怜的外貌,戛然而止了我的微笑”。片刻的怀乡病,即使对那个可怜的行星,在那时也可能令他感动了。但贝雅特丽齐的一瞥告诉他,这是光与爱的天堂,而非犯罪与争吵的地方,这是他自己的家。
第23诗篇以一种但丁特有的明喻展开:
像那鸟儿,在丛林里
栖息于深夜的巢中与其可爱的雏鸟,
焦急地遥望
他们渴望的样子,并带回食物,
痴爱地寻找而不觉辛劳;
她,预先便飞登树梢,以警醒的凝视
盼望天晓和日出,
从东方转移她热切的视界——
因此贝雅特丽齐期待地将视线固定于一个方向。突然间天堂里闪烁着惊人的光辉。“看!”贝雅特丽齐说,“基督胜利的军队!”——天堂新收的灵魂。但丁往上看,只见一道使他目盲的强烈的光芒,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经过。贝雅特丽齐请他睁开眼睛。现在,她说,他能够受得住她所射出的全部光辉。她对他微笑,他发誓,这是一个他永远不能从记忆中抹杀的经验。“为什么你如此迷恋我的容貌?”她问,并请他转而注视耶稣、玛利亚和使徒们。他试着去分辨他们,却只看到“一大片的光芒,他们仿佛乘着闪电而来”。此时他的耳际响起了天堂的星辰所唱的音乐。
基督和玛利亚上升了,使徒们留在后面,于是贝雅特丽齐请求他们跟但丁说话。彼得问及他的信仰,对他的回答至感愉快,因而同意他,只要博尼费斯是教皇,罗马教皇的职权便是虚的或亵渎的。但丁对博尼费斯毫无慈悲可言。
使徒们冉冉上升,渐渐消失,但丁最后随同她“这位曾使我灵魂得享至福的人”进入第九层,即最高的天堂。在天神居所这里没有星星,只有纯洁的光,以及所有灵魂、肉体、原因、动作、光及生命——上帝的、精神的、非物质的、非起因的、静止的来源。诗人现在努力想到达幸福的美景,然而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小点光,在它的周围有9个纯洁的神的圆圈——六翼天使、第二级天使、宝座、主权、德行、权力、君权、天使长和天使;透过这些——它的代理人及密使,万能之神统治着世界。虽然但丁不能看到上帝,他看到了所有天堂的星辰组合在一起,如同一朵光辉的玫瑰,一种闪烁着奇异光彩、缤纷绚丽、不断扩张的巨大花朵。
贝雅特丽齐现在离开了她的爱人,站在玫瑰里她所应站的位置,但丁眼见她坐在她个人的宝座上,请求她仍然帮助他。她对他微笑,然后将视线凝聚在一切光线的中心,但她仍派遣圣贝尔纳前来帮助并安慰他。贝尔纳引导但丁的眼睛望向天堂的皇后。诗人一看,却只目睹一片火红色的光彩,被几千个披着光辉的天使围绕着。贝尔纳告诉他:如果他想更清楚地观察天堂,必须一起向圣母祈祷。最后的诗篇呈现出贝尔纳悦耳的恳求:
童贞之女,汝子之母,
心谦而德高,超越一切其他造物。
贝尔纳向她请求她的恩典,让但丁的眼睛能见到圣皇。贝雅特丽齐及许多圣者双手合十,躬身向玛利亚祈求。玛利亚慈祥地注视了但丁一会儿,然后将双眼投注于“永恒之光”上面。现在,诗人说:“我的眼力,逐渐精一,透入那高处之光逐渐深刻,此高光即为真理。”他所看到的其余事物,据他讲,绝非一切人类语言及奇妙的设计所能表达于万一;但“在那灿烂的深渊中,清晰而高尚,似乎是,据我看,是3种颜色的3个球体联合而为一”。这庄严的史诗以但丁的眼光全然贯注在那光辉上作结,其移动与推进乃“是爱,动太阳而移星群”。
《神曲》是所有诗中最奇异和最难理解的。没有什么诗像《神曲》这样引人入胜。它的语言是最致密、最简洁的,这一点完全像贺拉斯和塔西佗。它的凝练与精妙,需要极丰富的学养及敏捷的才智方能完全了解。甚至烦人的神学上的、心理学上的、天文学上的专论,在此也有简扼的精确之处,唯有烦琐学派的哲学家才能匹敌与欣赏。但丁在那个时代生活得如此丰富多彩,使他的诗几乎令当代人无法承受,若没有那些注解,我们今天将无法了解其中的暗示。
他喜欢教书,并尽量将其所学注入诗中,结果是活泼生动的诗和死寂的荒谬事物连在一起。以贝雅特丽齐之口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削弱了贝雅特丽齐的动人处。他中断他的故事来指责某些城市或团体或个人,而有时他的史诗陷入咒骂声中。他敬爱意大利,但博洛尼亚充满了诱人为恶之徒和鸨儿,佛罗伦萨是撒旦最喜爱的产物,皮斯托亚是兽穴,热那亚是“充满一切的腐化”,比萨也是如此,“遭殃的比萨!但愿阿诺河堤口崩溃,把整个比萨淹没,人和老鼠,都埋在它的河水之下!”但丁认为“最高的智慧和原始的爱”创造了地狱。他答应暂时移开阿尔伯利哥眼睛上的冰霜,如果阿尔伯利哥把名字和故事告诉他;阿尔伯利哥照做,并请求履行诺言——“现在将你的手伸到这里来,打开我的眼睛!”——然而,但丁说:“我打开眼睛并非为了他,对他粗鲁乃是好意。”要是如此尖刻的人能赢得上天堂的旅行的话,我们也将会全部得救。
他的诗仍然是中古时期基督教书籍的巨著,也是各个时代最伟大的书籍之一。一百首诗中的热情逐渐增强累积,是任何一个彻底了解此书的读者所不能忘怀的经验。正如卡莱尔所说,它是最真挚的诗;其中没有虚饰,没有虚伪或不诚实的谦虚,没有谄媚或怯懦;他以一种无畏的力量及无比的热心攻击当代最有权势的人,包括拥有一切权力的教皇。尤其是诗中想象的飞跃和持久,可与莎士比亚相比:从未为神或人见过的生动事物的图画;只有善于观察而敏感的人才具有的对自然的描写;及小故事,像弗兰切斯卡或邬哥里诺,小人物身上的大悲剧,却不失其生动。但丁这个人并不幽默,却始终保有爱,直到不幸将它改变为神学。
但丁达到了一种绝顶崇高的境界。在他的史诗中,我们找不到《伊利亚特》史诗中生命和行动汪洋恣肆的密西西比河,也缺乏维吉尔诗中温柔、沉寂的溪流,更无莎士比亚广泛的谅解和宽恕。但在他的诗中,却有一股庄严及一种受苦的、半野蛮的力量,它预示了米开朗基罗的来临。因为但丁爱好自由和秩序,而将他的热情和幻想凝结成形式,他的诗极具雕饰的成就,因此无后来者可与之匹敌。几个世纪以后,意大利尊崇他为意大利昌盛语辞的解放者;彼特拉克、薄伽丘以及无数的人,全都受到他战争和艺术的鼓舞;而且整个欧洲也都传遍了这曾入地狱、然后回来,而永不再微笑的、傲慢的放逐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