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在这幽暗中徘徊踟蹰,但丁遇见了维吉尔,他的“老师”与“权威作家”,“只是从你那里我才学来了使我成名的优美风格”。维吉尔告诉他,要到达这森林唯一安全的出口,必须经过地狱和炼狱,如果但丁愿意跟他穿越地狱和炼狱,则他将领但丁到达天堂的入口,“一位比我更配去那里的灵魂会来接引你”,的确,他补充说,自己是应贝雅特丽齐的要求,来帮助诗人的。
他们通过地面上的一个开口,而到达了地狱的大门,大门上刻着如下凄苦的话语: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正义推动了崇高的造物主,神圣的力量、最高的智慧、本原的爱创造了我。在我以前未有造物,除了永久存在的以外,而我也将永世长存。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
地狱是位于地下的上宽下窄,状似漏斗的深渊,从地面直通地心。但丁以有力的、几乎是残酷的想象力来构思它:幽暗、恐怖的无底深渊四壁环绕着黑色的巨石;那里有热气腾腾、散发恶臭的沼泽、洪流、湖泊和溪川;暴风雨、暴雪、冰雹及火的烙印;狂风怒号与把人冻僵的寒冷;受折磨的肉体、狰狞的面孔、令血液凝固的尖叫和呻吟。地狱漏斗的顶端,是那些既无恶名也无美名的人,既不背叛也不忠于上帝的人;不光彩的疼痛惩罚着他们;被黄蜂和胡蜂蜇刺,被蠕虫咬啮,被嫉妒和悔恨吞噬。从不中立的但丁鄙视他们,维吉尔说:
慈悲和正义都鄙弃他们,我们不要讲他们了,你看一看就走吧。
游客到达冥河(Acheron),艄公老卡戎驾小舟渡他们过河,卡戎早在荷马时代就在这里服役了。在对岸,但丁发现自己已置身地狱边缘的“林勃”(limbo),即地狱的第一环,那里的人善良无罪,但未领受过洗礼,包括维吉尔本人、所有善良的异教徒及所有善良的犹太人在内,而后者中少数几个是出现在《旧约》中的英雄。这里的人们所受的唯一的惩罚是永远渴望着更好的命运,却知道这是永不可能实现的。“林勃”的所有居民都是伟大的异教徒诗人——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卢卡,他们赋予这个地方荣耀。他们欢迎维吉尔,并将但丁当作他们的同伴。尽管已经为伴,但仰之仍然弥高,但丁说:
看见智者们的大师坐在哲学家中间——
那是亚里士多德,他被苏格拉底、柏拉图、德谟克里特、第欧根尼、赫拉克利特、安那克萨哥拉、恩培多克勒、泰勒斯、芝诺、西塞罗、塞涅卡、欧几里得、托勒密、希波克拉底、盖仑、阿维森那及“做出伟大的注释”的阿威罗伊等人围绕、簇拥着。显然,依但丁的意思,所有这些高贵的伙伴,包括萨拉森人的异教徒,应该为天堂增光。
维吉尔现在带他下到第二环,在这里,耽于淫欲的罪人被狂飙吹得不停地旋转翻滚。在这里,但丁见到帕里斯、海伦、狄多、塞米拉密斯、克娄巴特拉、特里斯坦以及保罗和弗兰切斯卡。为了止息拉韦纳的领主波伦塔与里米尼的领主马拉泰斯塔两个家族的恩怨,可爱的弗兰切斯卡·达·波伦塔嫁给勇敢而丑陋的贾西奥托·马拉泰斯塔。除此之外的其余情节,各版本出入很大。在一个很受欢迎的版本中,贾西奥托英俊的兄弟保罗,假扮他去求婚,弗兰切斯卡向他发誓会履行婚约,但在结婚那天,她发现新郎被调包了而悔恨不已。婚后不久,她就沉溺于与保罗的短暂欢会无法自拔。贾西奥托当场捉住他们,将他们杀死(约1265年)。靠在幽灵情人身侧随风摇荡的鬼魂,弗兰切斯卡把她的故事告诉但丁:
再没有比不幸中回忆幸福的时光更大的痛苦了……有一天,我们为了消遣,共同阅读兰斯洛怎样被爱所俘虏的故事。只有我们俩在一起,全无一点疑惧。那次阅读促使我们的目光屡屡相遇,彼此相顾失色,但是使我们无法抵抗的,只是的一点。当我们读到一位情人亲吻那渴望已久的微笑的唇时,这个永远不会和我分离的人就全身颤抖着亲我的嘴。那和写书的人就是我们的贾西奥托:那一天,我们没有再读下去。
听了这个故事,激于怜悯之情,但丁晕死过去。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置身地狱的第三环,这里永远下着雪、冰雹和污水,而犯贪食之罪的人躺在泥泞中,刻尔勃路斯(Cerberus)向他们狂吠着,并用三张嘴的三副牙齿将他们撕成碎片。维吉尔和但丁下到第四环,这里驻守着财神普鲁图斯,浪费的人们和贪财的人们滚动着重物撞向对方,进行着西西弗斯式永无休止的战争。两位诗人沿着混浊汹涌的斯堤克斯(Styx)下到第五环,在这里的是被愤怒驱使而犯下罪的人。他们的身体覆盖着污泥,殴打和撕咬对方,他们中罪孽深重的怠惰的人,被浸在斯堤克斯湖静止的湖水中,在下面喘着气,使泥浆表面绽出一个个的气泡来。漫游者由弗列吉阿斯(Phlegyas)送到湖的对岸,到达第六环的狄斯之城或撒旦之城,在这里,异教徒在着火的坟墓中受蒸烤。他们又下到第七环,这里是由米诺特尔(Minotaur)管辖,犯暴力伤害他人罪的人,在咆哮的血河里永远地品尝接近于溺死的滋味,一旦他们挣扎着把头浮出水面,人马怪就搭箭射去。在这一环的间壁,是自杀的人,皮埃尔·德拉·维涅也寓身其间。再一个间壁,则是犯了以暴力对抗上帝、自然或艺术的罪人,他们赤裸着脚踩在灼热的沙地上,同时火雨从天而降,落在他们的头上。在鸡奸者中间,但丁发现了他以前的老师勃鲁内托·拉蒂尼——这对一位导师、哲学家及朋友来说,实在是十分乏味的判决。
在第八环的边缘,一只可怖的怪物出现了,它背着诗人们从高利贷者所在不远的悬崖上飞下。在这一环深渊高处的恶囊中,永不止息的痛苦以精妙的、变化多端的形式施予淫媒和诱拐者、阿谀奉承者、买卖圣职者(后者被捆缚着,头朝下倒插在坑洞里,只有腿露在外面)——火焰爱抚地舔着他们的脚。买卖圣职者中有教皇尼古拉三世,他的劣迹,连同其他教皇的劣迹,都遭致严厉的谴责。借着大胆的想象,但丁描写说,尼古拉误认为他是博尼费斯八世,后者来到地狱是他朝思暮想的事。随即,尼古拉预言说,克莱门特五世也将来这里。在第八环的第四恶囊是那些臆测并预言未来的人,他们的颈项被扭到反面,头转到背脊上方,脸朝着身后。从横在第五恶囊上空的“马来波尔琪”(Malebolge)桥上,他们向下注视着盗用公款(或犯贪污罪)的人们,这些人被罚永世在沸腾的沥青湖里沉浮。伪善者不停地绕着第六恶囊走,穿着外镀黄金的铅制斗篷。在这一恶囊唯一的小径上躺着卡亚法斯(Caiaphas),他仰卧并钉在地上,(肢体)成十字架形状,因此所有从这里经过的人都须踏着他的身体。在第七恶囊,盗贼们被毒蛇折磨,但丁在这里辨认出几个佛罗伦萨人。在俯视第八恶囊的拱桥顶,他看到火焰反复地烧着为恶行出谋划策的人,在这里有狡诈的俄底修斯。在第九恶囊里,在世上散播不和的种子的人和制造分裂的人被肢解。
我看见一个鬼魂,身体从下巴直到放屁的地方被劈开,伤口张开得比一个破木桶还要宽。他的肠子垂到他的两腿中间;心、肝、脾、肺以及那个把咽下去的东西变成屎的脏口袋都露了出来。我正定睛注视他时,他望着我,用手扯开他的胸膛,说:你看我怎样把自己撕开!你看穆罕默德被砍伤得多么厉害!在我前面哭着走的是阿里,他的脸从下巴直到额发全被劈开。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其他的鬼魂生前全是散布不和与制造分裂者,所以他们都被这样劈开。这里在我们后面有一个鬼卒把我们那样残酷地劈开,每逢我们顺着这条悲惨的路绕了一圈之后,他就把刀刃重新加在我们这帮人身上;因为伤口在我们再走到他身边以前就已经愈合……
在第八环的第十恶囊中,躺着作假者、伪造钱币者和炼金术士,他们受到各种疾病煎熬,悲泣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汗和脓散发出的恶臭,受苦者的呻吟声交织成可怕的轰鸣。
最后,诗人们到达第九环,即地狱的最底层,说来奇怪,这里是一大片坚冰。在这里,背信弃义者被冰掩埋直至下颌,痛苦的泪水结成“水晶面具”,覆盖了他们的脸颊。出卖比萨的伯爵邬哥里诺如今在这里永远地与大主教鲁吉耶利冻在一起,后者将他和他的儿子、孙子关押起来,让他们一个不剩地活活饿死。现在,邬哥里诺的头叠在大主教的头上面,它无休无止地啃噬着冤家的脑髓。在最低点,地心和地狱漏斗尖端的最底部,庞然大物卢西弗(撒旦)齐胸埋在冰里,肩膀上大得惊人的翅膀扇动着,冰冷的血泪同时从他头上生着的三张面孔滑落下来,每张嘴都咀嚼着一个叛徒——布鲁图斯、卡修斯和犹大。
中世纪心灵最可怖的事物有一半都聚拢在这部血淋淋的编年史中。当读到那些骇人听闻的描写,令人厌憎的恐怖感油然而生,直到累积起来的感受终于达到难以忍受和压倒一切的地步。但丁关于地狱的概念,是中世纪神学最离经叛道的部分。古典文献设想过冥府或地狱,收容所有死者的地下的、混乱的黑暗,但没有将它描写成虐待人的地方。几个世纪以来,暴虐、不安全感和战争,早在人们将无休无止的复仇和无穷无尽的残忍这些品性赋予上帝,亵渎上帝之前,就已经介入这一概念的缔造。
当得知最后维吉尔和但丁穿过了地心,颠倒了头和脚的方向,向对跖地攀登而去时,我们才觉如释重负。以梦境特有的鄙弃时间的敏捷,两位诗人以两天时间走完了地球直径全程。复活节早晨,他们出现在南半球,饮漱白昼的光辉,站在净界的梯形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