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但丁也有不合正统的事。贝雅特丽齐死后一段时间,但丁耽于一连串的轻率爱情中——“琵阿黛”“芭儿戈蕾达”“莉塞达”“或类似这种短暂好处的其他虚荣”。对一位只称呼她为“优美的女士”的姑娘,他献给她一些热情略逊于贝雅特丽齐的爱情诗。约1291年,26岁时,但丁与吉马·多纳蒂,一个最古老的佛罗伦萨贵族的后代结婚。吉马10年中替他生了很多小孩,各种不同的推论是3、4或7个。他忠实地遵守抒情诗人的规定,在他的诗中绝不提及他的妻子或孩子——那是不适宜的,婚姻与浪漫的爱情是两回事。这时,也许由于卡瓦堪提的帮助,他进入政界。他所持的理由我们不得而知,他加入了白党(the Whites)——一个中上阶级的党。他也许有行政权力,因为早在1300年他就被选入小修道院或市政会议。在他短暂的任期内,黑党在柯尔索·多纳蒂(Corso Donati)的领导下,企图发动一次政变,使老贵族能重新掌权。在镇压了这次叛乱之后,修道院院长与但丁一致同意,寻求永久和平的办法是放逐二党的领导人物——在被放逐者中,有但丁的姻亲多纳蒂和卡瓦堪提,他的朋友。1301年,多纳蒂率领一队武装的黑党入侵佛罗伦萨,免除了修道院院长的职务,并俘获政府官员。早在1302年,但丁和另外15位公民以各种不同的政治罪名遭到审判、放逐,被判若再进入佛罗伦萨,便将被处以火刑。但丁逃走了,但他希望很快可以回来,于是把家小留在佛罗伦萨。这一次的放逐生涯,加上财产的没收,使诗人贫困地流浪了19年之久,使他的精神受尽折磨,而且多少决定了他《神曲》的风格和主题。那些遭受放逐的难友,不顾但丁的忠告,说服阿雷佐、博洛尼亚和皮斯托亚,以10万大军反对佛罗伦萨,以夺回政权或还家(1304年)。企图失败了,因此但丁依照自己的宗旨,和朋友们生活在阿雷佐、博洛尼亚和帕多瓦。
就在他遭受放逐的第一个10年间,他将赠予“优美的女士”的一些诗收集起来,加写一篇散文评注,而将她变为哲学夫人(Dame Philosophy)。《欢宴》(Convivio)说明了在爱情和生活的失望中,但丁如何转向哲学以寻求安慰。他在引人入胜的研究中找到了神圣的启示,及他如何用意大利文,将他的发现与不懂拉丁文的朋友分享。显然他早就有意要写一本《大赞美》,其中每一部分都假装为一首描绘美丽妇女之诗的一种注解。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计划,它使感官对枯燥无味的东西得到补偿。这本小册子集合了运命科学、牵强的寓言及自波伊提乌到西塞罗的哲学片段的杂文。在他完成14条有意安排的注释中的3条之后便放弃该书,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但丁智力荣誉的一大损失。
接着他从事意大利神圣帝王统治重建的最审慎的工作。经验使他相信意大利城市政治上的纷乱与暴行,是由一种原子论的自由观念所致——每一宗教、城市、阶级、个人及渴望,都要求无政府状态的自由。就像两个世纪后的马基雅维利一样,他渴望某种权力能将个人、阶级与城邦互相调和,而进入一种有秩序的整体,在其中人们可以安全、和平地一起工作与生活。那种统一的权力可以来自教皇,或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领,对于这点,北意大利在理论上早已臣服。但当时但丁正巧被与教皇制度有关的政党放逐。一个不肯定的传统说法,认为他参加了自佛罗伦萨派往博尼费斯八世朝廷的一个不成功的特使团。很长一段时间,教皇们反对意大利的统一,因为这对他们的精神上的自由和世俗的权力是一种危险。统一的唯一希望有赖于王权统治的复辟,回复到古罗马庄严伟大的统治下的和平。
因此,在一个不确知的时期,但丁写了一篇极富刺激性的《帝政论》(De Monarchia),是用拉丁文写的,仍然是哲学的用语。但丁辩说,由于人类适当的作用是智力的活动,并且只能在和平中进行,理想的政府应是一个世界国,它维持全世界安定的秩序和公理。像这样的国家,将是上帝在宇宙所建立的适当形象以及相关的极完美的秩序。帝国的罗马曾经极为接近类似这样的一个国际国。上帝对它的赞许,因其选择变成奥古斯都的臣民而变得很明显,基督自己曾经叫人接受恺撒的政治权威。很显然,古帝国的权威并非得自教会,而神圣罗马帝国是更古老的帝国的复活。确实,有位教皇曾为查理曼加冕过,似乎使帝国地位低于教皇权,但是“对权力的霸占并不能产生权力,若能如此,则在奥托大帝使利奥教皇复辟而废弃贝内狄克特之后,同样的方法也能显示出教会的权威依赖帝国之手”。帝国统治的权力并非来自教会,而是来自社会秩序需要政府的自然律。自然律是上帝的旨意,因此国家的权力由上帝而来。在信仰与道德方面,皇帝应该承认教皇卓越的权威,这的确是适当的,然而这并不限制国家的主权于“尘世的范围”。
《帝政论》一书,尽管学术的技巧争辩不再视之为流行的思想,它仍是对政府及法律“一个世界”的有力辩论。在作者的有生之年,他的手稿仅为少数人所知。在他去世以后才大为流行,同时被反教皇的巴伐利亚的路易利用为宣传的资料。这些手稿1329年被教皇的一位总督下令公开焚毁,16世纪被置于教皇的禁书索引中,1897年被利奥十三世自索引中剔除。
根据薄伽丘的说法,但丁写《帝政论》是在“亨利六世将露头角时”。1310年,德国国王入侵意大利,希望除教皇国外重建完整的半岛,因为帝国的统治已随腓特烈二世的去世而结束。但丁以热切的希望欢迎他。在一封《致意大利的亲王及人民的信》中,他要求伦巴底城邦开放心灵与大门给卢森堡的阿里哥人(Arrigo),因为他们将会拯救人民免于纷乱和罗马教皇的统治。当亨利到达米兰,但丁立即前往米兰,并俯首于皇帝的足下。他的一个统一的意大利的梦想已接近实现。佛罗伦萨城对诗人并不注意,给亨利闭门羹,于是但丁公开发表了一封愤怒的“致最大的佛罗伦萨罪人”的信(1311年3月):
你们晓不晓得上帝已经注定人类为了保护公理、和平及文明,必须在一个皇帝的统治下,而意大利每逢帝国消灭时便为内战的牺牲品,你们违犯了人神的戒律,你们这些由于贪婪及可怕的不满足而导致犯罪的人——难道第二次死亡的恐怖不会使你们苦恼,而你们,首先独自地……已经激怒了罗马君主地上的统治者及上帝的特使的荣耀……最愚蠢、最无理性的人们!你们必将被迫屈从于帝国的鹰旗之下!
使但丁惊慌的是,亨利并不采取行动抵制佛罗伦萨。四月,诗人像希伯来预言家警告国王那样写信给皇帝:
我们惊讶是什么迟缓的事物耽搁您如此之久……您将春天和冬天都浪费在米兰……佛罗伦萨(不知您晓不晓得?)是可怕的罪恶……这是毒蛇……从她蒸发的腐烂中喷出一口有毒的烟,因而邻近的羊群消瘦了……那么,起来吧,你这高贵的格西之子!
佛罗伦萨对此作出回应,宣称但丁永远不得特赦和进入佛罗伦萨。亨利不动心地离开了佛罗伦萨,途经热那亚和比萨,到达罗马和锡耶纳而死于该地(1313年)。
这对于但丁来说是个极大的不幸。他曾经对亨利的胜利作孤注一掷,断绝了与佛罗伦萨的一切往来。他逃往古比亚(Gubbio),并在圣克罗塞(Santa Croce)修道院寻求庇护。在院中,他写了《神曲》的大部分。但他仍未满足他对政治的欲望。1316年,他也许陪着法格吉奥拉住在卢卡。那年法格吉奥拉在蒙泰卡蒂尼打败了佛罗伦萨,光复了佛罗伦萨,同时连被宣判死刑的但丁两个儿子在内——也被赦免。卢卡反叛法格吉奥拉,使但丁再度无家可归。佛罗伦萨以一种胜利者的慷慨心情,尽释前嫌,颁布特赦,所有被遭放逐者都可安全归来,只要偿付赎金,穿着忏悔的服装在大街上行走,并甘受一段短期的监禁。一位朋友通知了但丁,但丁在一封著名的信中加以答复:
(致佛罗伦萨的友人)
从你的来信,我以极尊敬热切的心情接受它,我以感激的心知悉……关于我的回归祖国……你的灵魂是如何高贵。看,法令……若我能付出一笔可观的赎金,并忍受圣礼奉献的耻辱,我就被赦免,并能立刻归国……
那么,在耐心忍受为时达15年之久的放逐之后,这是否是光荣的召唤,将但丁召回祖国?……一个宣扬正义的人绝不能如此做……付钱给那些加害他的非正义的人,好像他们是他的恩人一样。这不是我回国的方式……如果有别的途径可循……它不会减损但丁的荣誉,那么我将不再犹豫。但若不以这种方式进入佛罗伦萨,那么我将永不回去……怎么!我不能到处仰视太阳和星星吗?我不能在任何天空下沉思最宝贵的真理吗?
也许在1316年行将结束时,他接受了维罗纳的统治者肯·格兰德·德拉·斯卡拉(Can Grande della Scala)的邀请,前往定居并成为他的座上客。在那里,他完成了——在这里他献给肯·格兰德—《神曲》的《天堂》(1318年)。这个时期的他已51岁,薄伽丘在1354年出版的《生活》(Vita)一这样描写他: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多少有点驼背”,在忧郁的尊严中,以沉重、整齐的步伐行走;黝黑的皮肤与头发,削长、沉思的面庞,浓厚、突出的眉毛,严肃、深邃的眼睛,薄薄的鹰鼻,紧闭的嘴唇,一个好斗的下巴。这是一张原本温柔,然因痛苦而凄苦凝固的脸。《新生》里的但丁刚好感受着那里所表达的一切温厚与敏感。同时那些特性也在他听到弗兰切斯卡的故事,伴随着怜悯感而显现出来。当他变成一个失败的被放逐者时,他是严厉与苛刻的;他的口才因历遭不幸而磨得锐利;他变得傲慢,想借此以掩饰他权力的失败。他以他的祖先为豪,因为他很贫穷。他鄙视孜孜为利的佛罗伦萨中产阶级。他不能宽恕波尔提纳里将贝雅特丽齐嫁给一个银行家,而他采取的唯一报复,是把他当作放高利贷者,安置在地狱中的最深一层。他永远不会忘记一点伤害或一次轻蔑,因而没有几个敌人能够逃掉他笔下的诛伐。他比梭伦更不喜欢那些在革命或战争中保持中立的人。他品格中的奥秘,是一种热烈的感情。“不是富豪的恩典,而是上帝的恩典,才使我保留我本来的面目,而统治者的热诚曾令我迫切地接受。”
他将全副精力贯注于诗中,而无法活到将它完成。1319年,他离开维罗纳去拉韦纳,与伯爵圭多·达·波伦塔(Guido da Polenta)住在一起。他自博洛尼亚接到一个邀请他前往接受加冕为桂冠诗人的请帖,在一篇拉丁文写成的牧歌中他加以拒绝。1321年,圭多交给他一个政治任务,派他到威尼斯去,结果他铩羽而归。归途中,但丁在威尼托沼泽地区感染热病。他因太过羸弱,无法战胜病魔,于1321年9月14日,57岁时去世。伯爵计划在诗人墓穴上建一座漂亮的坟墓,然而未果。现在竖立在大理石棺木上面的半浮雕,是隆巴多(Pietro Lombardo)在1483年雕刻的。如全世界所周知,拜伦曾经前往那里凭吊哭泣过。现在,这个坟墓躺在拉韦纳最热闹地区的一角,几乎不为人注意。而它年老又跛脚的管理人,为了几个里拉,在那里诵读那人人都赞美却极少人读过的华美的诗。